司徒府是宫里司仪亲自督造,考虑到王廷之性格清远,又官系户部,所以并不注重富丽堂皇的外表,而在布局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简易却不单调,也是别具匠心。
王迟十二岁就在这里生活,自然熟悉无比。
只见他和老人穿过前厅的回廊,绕过主厅,来到一座二层小楼前。借着楼中透出的灯光,可以隐约看到,小楼前面有一座流泉假山,几棵青松、寒梅、金桂杂列排开,此时秋桂飘香,淡淡清香随着夜风飘散。楼后一小片修竹参差,边缘耸着一座六角小亭,不过现在如一个隐藏在黑幕中的精灵或是鬼魅,随着清风摆动着自己的身形。
这座清雅新致的小楼便是王迟父亲的书房了。
王迟和福伯来到门前,福伯回头对王迟说道:“刚才跟你说的都记住了么?千万别再惹老爷生气了,认错态度一定要好,别和老爷顶着来,知道嘛!”
“知道了,福伯,你呀都说四遍都,放心吧,我又不是自己皮痒,干嘛自己找抽!”王迟脸上无奈的对老人笑了笑。
老人撇了他一眼,叹了一声,轻轻推开了门,缓步向里走去。王迟深吸了一口气,收起刚才慵懒的神色,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一共点了八盏纱灯,把屋内照得有如白昼,屋内整洁清新,中间放着一张大大的牍案,上面堆着成山的公文。桌子上放着一个香炉,顶上香气袅袅,芳香四溢,一闻便知定是烧着名贵香料,既能提神,又可驱虫。
牍案之后,一站一坐两个人。站着的是一个书童,手中捧着几本案书,见到福伯和王迟进来,对他们微礼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老爷做事并不喜欢有人打断。端坐着的一个宽袍广袖的中年人,眉清目秀,纶巾束起头发,下巴一把修得恰似好处的短髯暴露了主人的年龄,他便是王迟生父,堂堂梁国司徒王廷之。王廷之半个头埋在文卷之中,手持一只狼嚎笔奋笔疾书着。福伯来到案前,拱手叫道:“老爷!”
“事情都办好了吗?”王廷之没有抬头。
“都送过去了!”福伯回道。
“那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老爷,少爷回来了!”福伯顿了顿说道。
“孩儿拜见爹爹!”王迟伏地拜倒。
“回来了,你不是在代州...?”王廷之笔锋一颤,惊喜抬头站了起来,向王迟看去。
“怎么?”王廷之看到跪着的王迟明显一愣,脸上惊喜的表情有些凝固,转脸向福伯问道。
“老爷,他是三少爷啊!”福伯答道。
“迟儿?”王廷之反应过来,霍的站了起来,正色叫道,“你抬起头来!”
“是!”
一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庞出现在了王廷之面前,几分青涩、稚嫩,褪下了些老成振重之色,活脱脱如年轻时的自己。时间老去,模糊了岁月,只是当一个模子刻出的两人彼此相对时,就像是一面穿越时差的镜子,过往骤然清晰,镜前是灯火珊阑、黑夜下模糊的沉稳,镜中是年少轻狂、灯光中清晰一片的不羁,中间折射了二十年的光阴,抹平了鬓角,描上了胡须,这二十年的悠悠岁月到底改变了多少?又有什么是仍然坚持、始终不变的呢?
微风轻盈,烛光摇曳,闪烁在王廷之阴晴不定的脸上。
“老爷?”福伯见王廷之迟迟不说话,提醒了一下。
“嗯?”
“少爷在跟您说话呢!”
王廷之回过神来,又望向了跪在前面的王迟,只是脸上恢复了平静,眼眸中原有的一些喜色和惊愕隐褪不见,变得波澜不惊,双唇中淡淡甩出一句:“说什么?”
跪着的王迟和立着的福伯都打了一个激灵,他们太了解这个平静的表情之下是何等的惊涛骇浪!
“孩儿、孩儿给爹爹请罪,孩儿肆意妄为,未经允许擅自离家,孩儿知错了,请爹爹责罚!!”王迟四肢伏地,声音异常诚恳。
“请罪,肆意妄为?!怎么会呢,让我想想你走了有多久了?三年?四年?还是五年?罢了,罢了,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以后不用回来了!”王廷之往后面的椅子坐下,轻轻叹了口气。
王迟听闻父亲的话,心中一寒:“爹,孩儿知错了,孩儿真知错了!爹,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你没错,错的是我!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没教好你,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王廷之闭上了眼,一脸地讽刺。
“爹,孩儿知错了,你打我骂我吧,你别赶我走啊!”王迟如置身冰窖,父亲的反应远远超出了他原有的预期!
站在旁边的福伯见势不对,急忙帮腔道:“老爷,少爷只是年少无知,你别放在心上,他这不是知错回来了嘛,你就原谅他这回吧,况且夫人....”
王廷之摆了摆手,止住了福伯的话,“哼,你当年丢下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一声不吭就跑了个没影,多洒脱,多自由,好,你要走就走,我王家容不下你这这尊大佛,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反正我有简儿也够了,我王家香火也...”王廷之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一顿,硬生生的止住了脱口而出的话。
场上一时默然。片刻后,王廷之深吸了口气,继续接道,“你现在随便磕个头,说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想要回来,不免想得太简单了吧!”
“孩儿知道孩儿这次任性出走伤透了爹娘的心,孩儿认罚!”王迟连忙凑上来,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有所松口,但正中了自己的下怀,他进门之前就知道一顿打是逃不了的,王迟所能做的只能想办法尽可能少挨几下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福伯,去把鞭子拿来,要最粗的那根!”
“老爷,少爷刚...”
“万安,你去!”王廷之打断了福伯的话,对着身后的小厮吼了一声。身后的小厮瞄了一眼王廷之和福伯,不敢怠慢,急忙往外走去。
不一会,万安气喘喘的跑了回来,手上拿着一根三尺来长的鞭子,恭敬的交到王廷之手上。
“你们都出去!”王廷之甩了甩鞭子,面无表情的说道。
福伯见势,知道事情已定,望了王迟一眼,无奈地叹息一声,退出书房,书童万安也跟在身后走了出去。
书房中只剩王廷之和王迟两父子。王廷之手持长鞭来到王迟跟前,手臂一扬,鞭子便往王迟背上落去,嘴中呵斥:“你这个逆子,王家祖训是什么?”
这是惯例,小时候每次责罚都要背祖训,王迟再熟不过,当下只得张口念道:“王氏祖训,忠正明信,孝悌俭让,忠者持诚事君,躬身为民;正者秉心承义,立身无愧;明者明辨是非,公正无私;信者达诚守信,重诺不移;孝以侍亲长,悌之礼子弟,俭以克己欲,让恕其不逾。八诫者,忠乃立命之本,孝为百善之源,后世子孙,无论贫富显达,宜当记之。光耀门楣,显亲荫后,吾亦与君共勉!”
“忠孝正悌,啊?明信俭让,啊?你做到了哪一点?从小就不安分,整天惹是生非,胡作非为,文不成武不就,还大放厥词,不遵父命,好容易把你送到皕书书院,你竟然学着街上的流氓无赖离家出走!翅膀硬是吧,现在还要回来干嘛,我打死你个逆子!”
王廷之边打边骂,把小时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一起数了出来,一边说着,手上的鞭子也没停过,不一会王迟的背上就落下了二十几鞭。
王迟咬着牙默默的忍受着父亲的怒火,没吭声,但是王廷之却是没了力气,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到后面手上越来越绵,越来越慢,喘息声却是越来越重,最后只得丟去鞭子,手扶书案坐了下来。
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将里面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王廷之的体力似乎恢复了些。望了一眼一语不发的王迟,声音又恢复了平静:“这四年你去了哪里,是不是去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去了?”
“爹,没有,我只是跟着我师父在海边习武!”
“你师父是谁,是不是就是你信上提到的那个人?”王廷之讽刺一笑,对于那个抢走儿子四年的人,露出了很好的好奇和隐隐的厌恶。
“是啊,”提到了师父,王迟有些兴奋的抬起头来:“爹,你不知道,我师父可是个大侠...”
“我问他是谁?”
下面一阵默然。
“爹,我不想骗你,只是师父不让我说他的名讳!”
“好好好,叫你不说你就不说,真够听他话的!你在家里的时候我怎么就没发现你那么听话过呢,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我才懒得知道他是谁!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王迟听到父亲骂师父为“鼠辈”,本想反驳,但是自知理亏,再加上父亲正在气头上,所以忍了下来,继续答道:“我是那年在去皕书书院路上的同福客栈认识他的。那时,我在吃饭,却突然有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冲进来,抓了老板老板娘和他们女儿,还要杀了他们,那些人真是坏透了,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就要杀人行凶,幸好这时候从房间里冲出一个白衣大侠,那个白衣大侠可厉害了,虽然那帮坏人也会武功,可是完全不是那个大侠的对手,只是仗着人多拿刀围攻他而已,那个大侠左一拳右一脚,一下子就打倒了好几个,把那帮坏人打得屁股尿流的...”
“跪下!”王廷之喝了一声。
“啊?哦!”
原来,王迟说得兴奋,竟站了起来,像一个说书先生一样手舞足蹈的述说着当年的那场相遇。
不过所谓是知子莫若父,王廷之太了解自己的儿子,那些“无意”的小举动怎么会逃过自己的眼睛呢,王廷之心里讥笑,“那个大侠就是你后来的师父?”
“是啊!”
“哼,真是个野性子,少不更事,一次不知缘由的鲁莽之举,就是大侠了?我看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莽夫罢了!”
“可是,爹,你不是从小教导我们要助人为乐,扶危济困的吗?我师父行侠仗义,惩凶极恶,怎么又莽夫之举呢?”王迟原已打好逆来顺受的算盘,少挨几鞭子,可是又听到父亲对师父的不屑之词,还是忍不住辩解道。
“还顶嘴,你难道不知道人心叵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别人半点不了解就拜别人为师,要是拜了个汪洋大盗怎么办?你命没了不要紧,大不了当是白养了你十几年,要是让别人知道我王家子孙竟拜些不三不四的人为师,我王家的脸往哪搁?”王廷之怒极,右手抄起鞭子,对着不肖子打了过去,“跟着你不三不四的师父学了几年,长本事了啊,好好的书不念,学会拿我的话来顶撞我了,我打死你个兔崽子!”
真是一息未平,一息又起。眼看着剧情又要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