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您放心,您的面马上就好。”
目送着毛掌柜走出后厨,展宏图颠了颠刚入手的两枚小小的银元宝,这从天而降的意外之财,又给他本就不错的心情添上了一抹亮色。
展宏图的面馆开了十几年了,因为店里的主要顾客都是些跑江湖的游侠浪客,本身没多少钱不说,各个都深知财不外露的道理,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总共也没收到过几次小费,像这种跑到后厨给小费,一出手就是两锭小元宝的更是没见过。
“瞎看什么,揉你的面去。”
展宏图十五岁的儿子展儒兴一边揉着面头,一边探头探脑的往他手里的银子看,被训斥了也不在意,撇了撇嘴的嘟囔道
“送两粒元宝,就为了插个队,真是有钱人。”
展鸿图喜滋滋的把银子收进怀里,不自觉的又开始在儿子面前卖弄起自己的“见识”
“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想当初咱们禾州城掌管武斗场的方家,那家伙,那才叫有钱人呢,他家洗澡的盆都是金子做的。”
“方家被抄家是建国六年,那时候老爹您应该才刚刚三岁吧,三岁大的时候您就能记事了?”
儿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差点把“吹”性正浓的展宏图噎出个跟头。
“你怎么知道方家的?”
展宏图有些错愕的看着儿子。
“前天时政课上司马先生讲‘权力与金钱的关系’刚好引用了方家的例子,在说了作为禾州人知道方家很奇怪吗?前段时间街面上最火的评书《除恶传》不就是说书人以方家的恶行为原型改的么。”
对于老爹的大惊小怪,展儒兴很不以为然。
“你放学不回家又偷跑着去听评书了?!”
展宏图很敏锐的抓住了儿子话里的“漏洞”,而对于什么“权力与金钱”之类听不懂的东西,为了保住长者多智的形象,直接选择了屏蔽。
“您还又背着娘藏私房钱呢。”
面对老爹兴师问罪的做派,展儒兴一边揉面一边针锋相对的说道。
“瞎说!”
展宏图矢口否认,儿子却轻描淡写的指了指身后的水缸
“水缸后面就有三串钱,家里的灶台后面也有,还有......”
“你怎么知道的?”
眼见儿子如数家珍的一一点出自己的“小仓库”,展宏图的脸色终于有点挂不住了。
“先生说过,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坚持实事求是的方法·论,设身处地的去想......”
展鸿图挥手打断不停往外蹦着怪话的儿子,问出了自己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你告诉你娘了吗?”
展儒兴看着紧张的直抓袖子的老爹,很不厚道的点了点头。
“臭小子!”
展鸿图挽起袖子就要揍人,吓的儿子丢下面团,一边往后缩一边讨饶道
“别打,别打,爹,我手上有面,在沾您身上。”
展鸿图可不管那些,抬起巴掌照着儿子脑门就削
“沾身上就沾身上,老子揉了半辈子的面,最忙的时候裤衩子上都是白的,还怕这点面沾身上?今天非教训教训你这个小叛徒!”
展鸿图虽然瘸了一条腿,年纪也大了,但毕竟是个中阶武者,自己儿子虽然年轻手脚灵活,但也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所以无论展儒兴怎么左扭又挡就是挡不住老爹的巴掌,被抽的“哀嚎”连连。
“停,停手,在打我可真翻脸了。”
展儒兴脑袋上顶着半个水瓢,趴在水缸另一边,斗鸡一样盯着自己老爹,老爹往左追,他就往右闪,围着水缸熟练的“秦王绕柱”。
“翻脸?断人财路,杀人父母,我让你翻脸。”
展老爹冲着儿子脑袋一招手,灵力涌动间,直接将儿子脑门上扣的水瓢吸进了手里,眼见老爹连灵力都用上了,展儒兴心道
“坏了,老爹这是真生气了。”
当下也不准备继续逗老爹玩了,直接双手抱头求饶道
“爹,手下留情,我没告密,没告密啊!”
展鸿图左手剑指前点,右手“战刀”已经起势,闻言一顿,以一个极其威武的造型停在原地,双眼眯成一条缝,怀疑的盯着自己儿子
“真的?你若敢戏耍老爹,可别怪老爹手里这口‘宝刀’......”
“真的不能再真了,我的亲爹唉。”
展儒兴握住伸到自己面前的两根指头,同时不忘给老爹帅气的造型点了个赞
“爹您现在的姿势,可比戏台上的武生可好看多了。”
“那是,你爹我可是真练过的,那些戏台上的戏子怎么能跟你爹比。”
展鸿图右手握着水瓢,卖弄的在儿子面前甩了一个收“刀”的“刀花”。
展儒兴侧了侧脸,伸手擦去脸上被水瓢甩出的水滴,很不走心的附和恭维道
“是是是,老爹神勇无敌,万夫不当。”
“臭小子,和你的面去,以后再敢在你老子面前胡侃,当心我真削你。”
展鸿图边说,边在儿子屁股上赏了一脚。儿子也早就习惯了老爹粗暴的亲热方式,不在意的拍了拍屁股,嘴上依旧不肯吃亏的油道
“没办法,我也不喜欢胡侃,但这不是随根吗,我也控制不住啊。”
“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胡侃过?”
展鸿图下意识的举起水瓢,展儒兴赶忙小跑回案板前,把揉好的面团擀成面条,嘴上却也阴阳怪气的不闲着
“是是是,我威武的爹爹从不撒谎,三岁博闻强记,十岁独闯江湖,二十岁独战剑神,三十岁畅游商海......”
听着儿子编排自己的口水歌,展鸿图没好气的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多做争辩,走到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儿子身边,把擀好的面条下进翻腾的汤锅里。
面条进锅,沸腾的汤底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展鸿图把锅盖盖好,耳边儿子的歌声停了,他却不不自觉的问起自己,这些年里,自己给儿子编了这么多故事,其中又有多少事真实的呢?
“好像还真没多少。”
展鸿图小声的自言自语,旋即有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自己似乎确实没有和儿子提起过自己的真实过往,但这些由自己经历加工成的英雄事迹,似乎也不全是他凭空捏造的。
他告诉儿子方家的澡盆事金子做的,自然不是因为他三岁时就能记事,并在方家抄家的现场看见了那个金子做的澡盆。而是因为被炒了家的方家人在落魄后就住在臭水巷,就住在他家隔壁,方家的小儿子方小八还是他的发小。
他告诉儿子,自己十岁便独闯江湖,却没有告诉他,自己不得不独闯江湖的原因,是年少习武的自己,失手杀死了欺负自己发小的混混。
失手杀人,得罪了当时臭水巷最大的帮派势力,十岁出头的展宏图甚至来不及处理伤口,不得不在当晚就拖着刚被打断的右腿,拄着自己制作的木刀背井离乡。
展鸿图的游侠梦,从未始于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洒脱豪放,只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无奈苟且。那一晚,淋在展鸿图身上的雨点与脚腕处传来的巨痛时刻提醒着他,行侠仗义是需要代价的。
身在臭水巷,展鸿图从小便知道生活被剥夺所有诗意与善意后的赤裸模样,生为一个年纪尚幼的瘸腿武者,生存才是他独闯江湖时要考虑的全部事情。
江湖游历最开始的三年里,展鸿图凭借着武者身份,加入了一个由流氓混混组成的帮派里,整日里收租,械斗,欺压良善,争夺地盘。
展鸿图从小就不相信善恶有报,现在因为行侠仗义落得如此凄凉景象,又更加坚定了他的认知。所以被帮派混混逼迫背井离乡的展鸿图,毫无心理负担的成为了一名为恶的混混。
出生起就生活在灰色地带的展鸿图甚至不相信所谓的善恶本身,他认为所谓的好人坏人,只存在于评价者的口中,并不能代表被评价者的真实秉性,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很可能在达成某种极恶的目的,一直伪装成一个善人。
如果生活就这样毫无波澜的的进行下去,展鸿图或许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混混”,毫无价值的活着,毫无价值的死去,好在生活并不总是灰色。
在展鸿图十四岁的时候,盛唐朝廷面对民间帮派林立械斗成性的局面,开展了整风运动,时任青锋营主帅的左春秋亲自率兵,马踏江湖,针对各色鱼龙混杂的帮派,开启了清洗整顿,江湖风气焕然一新。
整风运动后,有着悠久历史,并对社会无害的江湖门派,在朝廷重新注册成为了朝廷承认的名门正派,而鼓动暴乱试图引起社会动·乱的教派成为了邪教被彻底肃清。
展鸿图加入的所谓“帮派”,本就是由一帮毫无修为的地痞无赖组成,时代的巨浪还未袭来,这粒灰色的泡沫便已经在巨浪激起的波纹中散成了水花。
整风运动开始的第二年,帮派的一众混混们,陆陆续续的选择了不告而别,不知道路在何方的混混展鸿图枯坐在帮派帮主的交椅上,已经收拾好行礼的老帮主出门前最后看了眼展鸿图,这个他所创帮派的最后一位成员,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道
“时代变了,好勇斗狠养不活自己了,你还年轻,出去好好找这个活干,混口饭吃吧。”
闯荡江湖的第五年,混混展鸿图所在的帮派解散,同年,进阶中阶武者的他并没有成为演义中的少年刀客,反而凭借自己亲手雕刻的木刀,获得了一名老木匠的青睐,将其收在门下学会了第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
和老木匠一起生活的三年,是自幼父母双亡的展鸿图最舒心的三年,从这时起,展鸿图灰暗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亮色。
三年后的夏天,须发花白的老木匠躺在展鸿图打的躺椅上有说有笑的吃着西瓜,告诉展鸿图夏天吃西瓜,切好瓜后最好放在井里冰一下。
展鸿图起身把剩下的半个西瓜放进吊篮挂到了井里,等他回来后,已经吃完西瓜的老木匠面带着笑意的躺在躺椅上合上了眼睛,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两年后,盛唐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盛唐开国功勋左春秋因为与国主理念不同,退出朝堂,在自古王气最盛的岳山摆擂十日不败,会尽天下英豪,被世人称为当世剑神。
十日后,左春秋在擂台处宣布创立天剑派,广收天下才俊,一时间年轻的江湖游侠无不趋之若鹜,刚满二十岁的展鸿图得知这一消息后,在老木匠的坟前枯坐到半夜,最终在漫天星斗下郑重的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结束了自己的木匠生涯。
三个月后,展鸿图在天剑派的第二轮试炼中被淘汰,再次失去目标的展鸿图,丢掉花钱打造的铁剑,重新拿起了自己的木刀。
此时的展鸿图已经不再是臭水巷里苟且偷生满腹怨气的孤儿,也不再是为了生活欺压良善的混混,更不是村子里老实本分的小木匠。
落榜的展鸿图没有想象中失落,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失感,“我究竟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带着这种迷失感,展鸿图继续着自己的旅途。
往后的十年,展鸿图并没有如演义中的侠客,一柄单刀挑战各路豪杰,平庸的他只是拖着残腿不停的路过各种地方,有时是刀法平庸的刀客,有时是手艺精湛的木匠,他不再强求自己成为某一种人,只是平平淡淡的活着,经历形形色色的各种人。
他的生活不再是幼年时单纯的灰色,也不再是与老木匠一起时纯洁的白,两种色系在时间的模糊下,逐渐杂糅成生活本该有的颜色,清水般的透明,偶尔会有在阳光的散射下映出彩虹,也可能会因泥沙的经过变得污浊。
转眼间,又是十年,而立之年的展鸿图依然浑浑噩噩的继续着自己没有终点的旅途,这十年中,他似乎身处江湖,却始终看不清江湖的样子。
这一天展鸿图如往常一样来到陌生的小镇,迈着自己的伤腿一瘸一拐的在一处卖面的小摊前坐下,点了一碗面,面条的味道很辣,亦如煮面的女孩一样,展鸿图不知道什么是“秀色可餐”,却就那么看着女孩的一颦一笑,吃完了整碗面。
第二天,展鸿图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继续踏上自己没有终点的旅行,反到鬼使神差的再次来到了女孩的小摊前。漫长的旅途总是需要休息的,展鸿图如此对自己说。
展鸿图在对面的茶摊点了一壶茶,他从不是品茶的雅人,这壶茶他却喝了很长时间,就这么隔着小街看着对面的女孩,看着女孩行云流水的在操持着自己的生意,极具烟火气的场面,却让他觉得如此安心。
“客官要续水吗?”
小斯的笑脸突兀的出现,遮住展鸿图的视线,看着桌面上早已经空了的茶壶,展鸿图将杯中早已凉透的残茶一口饮尽,拒绝了小斯的提议。
休息够了,他的旅途该继续了,重新别好那柄对自己来说已经不再和手的木刀,展鸿图转身离去。
“小娘子,陪大爷玩玩?”
展鸿图眉头微蹙,不自觉的停下脚步向后望去,视线所及,三个面带怪笑中阶武者不停的向面摊前的女孩靠近,女孩警惕的看着三人,如一只炸毛弓背的野猫,面对伸向自己的怪手,泼辣的女孩直接抄起汤勺,将一勺滚沸的面汤泼向不怀好意的三人,一场风波注定难免。
以一敌三,我没有胜算。
行侠仗义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明知不敌,却要强出头往往只会付出更多的代价,丢了一条右腿悟出的明哲保身,让展鸿图的江湖路少了许多波折,但这一次,这个道理似乎不太管用。
“瘸子也想逞英雄?”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儿子的碗具吗?”
四个没有顶尖武技的中阶武者打在一起,战斗场面与混混乱斗也差不了多少,而混混打架注重的从来不是战斗技巧,而是不怕死的狠劲。
混过帮派的展宏图最终凭借舍生忘死的搏命打法,以一敌三打跑了三个找女孩麻烦的混蛋,付出的代价自然是惨重的,陪伴他二十年的木刀碎成了散乱的木片,而他本人也只来得及冲着扑上来的女孩露出一个凄惨的笑脸,便倒在血泊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十日之后,当顶着高烧的展宏图在一间昏暗的小屋中醒来,麻木空洞的大脑在浓重的药味刺激下逐渐恢复运转,躺在一张狭窄小木床上的展宏图吃力的转动眼球,将视线移向床边。
狭窄的小床边上,那勾起他心中波澜的女孩憔悴的蜷缩在地板上,宛若一只雌伏在地的虚弱幼猫。展宏图惊觉起身,想伸手将女孩扶起来,但虚弱至极的身体却再次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
嘭
女孩被碰撞声惊醒,缓缓睁开睡眼。从初时的懵懂,到发现展宏图醒来后的惊喜,再到最后无声的狂喜以及止不住溢满眼眶的泪水,额头沾地的展宏图清楚的看见女孩被疲惫填满的眼眸中短时间内的神采变化,那一刻,展宏图似乎终于看见了自己这趟旅途的终点。
展鸿图的江湖路,始于行侠仗义,终于行侠仗义,两次身临险境,两次都让他刻骨铭心,
江湖是什么?
十岁被迫踏入江湖的展鸿图并不清楚,二十岁放弃安逸生活重新提刀上路的展鸿图曾以为“江湖”是剑神独挑天下十日不败的豪气,三十岁抽身江湖的展鸿图初窥“江湖”的真容,而要问现如今安家立业的展鸿图,他一定会说。
所谓“江湖”,不过是一种随波逐流的漂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