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苟良的嘴可是真硬，上了十五道酷刑仍是一句话不说，杨小兴只能让刘源作罢，毕竟这人还是要放的，不能伤及性命。不过杨小兴心里倒是对山鬼多了一丝敬意。
入夜以后，他来到月笼楼找三弄喝酒，西阁寺整日整夜都有人值班，他想喝点小酒再过去，主要是有些事情他还没想清楚，所以故意晚点过去偷《大核舟造物名录》。
刚踏进月笼楼，杨小兴就看见柳三弄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染儿姑娘正在台上抚琴而歌，红色的长裙映衬得香肩宛若凝脂，所唱的正是三弄为她写的《月斟楼》一词。
“小楼月光斟，流光宿卿身。三重天，九霄云，醉笑不知处。红晕满弦，三更梦回琼宇。天上莲花落，何人欲采撷？”
染儿的歌声千回百转，令人心生陶醉。怪不得人人都爱这笼月楼，当真是地上仙宫，能让人醉生梦死，如临云雾秘境，忘却人间烦琐。
杨小兴像往常一样在三弄身边坐下，发现三弄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二楼，眼神复杂，有愤懑，有绝望，还有疑惑。他顺着三弄的目光看去，二楼视野最开阔的位置坐着一俊秀青年，头戴紫玉冠，身披雪白貂裘，腰里悬挂着一枚盈盈发光的墨玉，高贵的气质里掺杂着一丝市井流氓气。
杨小兴认得这人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恭亲王，城里所有的青年都羡慕这位闲散亲王，奈何人家会投胎，一出生就坐在了所有人的终点线上。坐拥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掌握最好的资源。况且天资聪颖，恐怕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姬子昂师从法家。他身边有一条人尽皆知的走狗，与他一起戏耍永安，做了不少荒唐事。这条走狗名叫秦仪，是法家的一名弟子，却因贪财好色，放纵天性被逐出师门，流落永安街头。后被恭亲王姬子昂收入门下，俩人臭味相投，常常狼狈为奸，行些荒唐放荡之事。但秦仪有个毛病，酒一喝多就乱发牢骚，针砭时政，将平生所学发挥的酣畅淋漓，大放厥词说要变法，改这政策改那政策。姬子昂喝多了也管不住自己，听秦仪说的云里雾里的，酒喝舒服了便一个头磕给了秦仪，说要拜他为师，以法悟道，也尝尝那御风而行，力拔山兮的奇妙。
不过这件事也就俩人知道，外人只当秦仪是姬子昂的走狗，会点功夫，懂点道行。实际两个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玩耍悟道两不误。
此时秦仪就站在姬子昂的身边，一袭墨色劲装，长发飘逸，一脸的玩世不恭，眼睛在楼里各个姑娘的身上扫荡，偶尔舔一下嘴唇，真是对得起民间对他的评论。
姬子昂坐在宽敞的紫木檀香床椅上，半眯着眼睛听染儿唱歌，其模样显然是陶醉其中，魂游仙宫去了。
杨小兴用刀柄捅了捅柳三弄，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问他怎么了，为何如此愁眉苦脸。三弄委屈的挤出几滴眼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指了指二楼的姬子昂，哭丧着脸说道：
“我觉得亲王好像对染儿有意思！”
“呵呵，亲王对城里的哪个姑娘没意思？”
杨小兴捏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有些玩味地看着二楼的姬子昂，可叹这大岐气运江河日下，这皇家两兄弟一个比一个败家！
“那我怎么办？”
三弄气的牙根直痒痒。
“张松龄那老头说得对，人家姑娘喜欢你吗？”
三弄一下子被噎死了，有些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想想平日里与染儿姑娘的交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一把捉住杨小兴的手，声音都激动的有些颤抖。
“喜欢，染儿一定是喜欢我的”
“那就带她私奔吧”
“啊？这么刺激的嘛”
“私奔了你带她去要饭吗？”
······
“你能不能别这么打击我！”
“我在帮你认清现实”
两个人正说话间，染儿已经一曲终了，赢得满堂喝彩。姬子昂缓缓睁开双眼，脸上的那股流氓气消失了一瞬复又攀爬上来。他伸出双手慢悠悠地拍了两下巴掌，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笑个屁！”
三弄气鼓鼓地骂道。
杨小兴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声无比刺耳的调戏。
“小蹄子！今儿个伺候你爷爷一晚上，让你明天下不来床”
台上的染儿不动声色，十指轻抚琴弦，略微调了一下琴。那人已然喝醉，踉踉跄跄地朝台上走来，柳三弄抄起酒壶就准备挺身而出，但看到那人的脸后身体不自觉地呆住了。
杨小兴握着刀柄，眉头紧皱，不免觉得有些头疼。那人正是大佛爷的外甥儿赵莽，赵莽仗着舅舅的权势在永安城的黑道混的风生水起，就连暗流渡据说也有他的一席之地。此时他来调戏染儿倒让人觉得难办，当然更多人会觉得理所当然。
只见他踏上牡丹台（月笼楼的台子就叫牡丹台），色眯眯地朝染儿靠近，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三弄缓过神来，作势欲冲上阻拦，却被杨小兴拦住，杨小兴知道三弄一上去便必死无疑。
只见染儿不慌不忙地拨弄琴弦，悠扬琴声响起的那一刹那，赵莽募地停住了脚步，双手抱头像是头晕头疼。一直听说月笼楼的染儿姑娘精通幻术，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台下楼上的客人们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的这出好戏，醉酒的客人顿时变得清醒，不顾怀里的俏佳人，直勾勾地盯着台上。
这赵莽只见自己站在一座僻静小院里，四下无人略显寂寥，一株老槐树上挂着几抹月色。一只野猫窜墙而过，距离赵莽十步外忽然闪现出一个女子，模样俊俏，妩媚动人，看得赵莽火气焚身，正欲踏前亵玩，却见天上星光徒然由暗淡转为明亮，一时间金光万丈竟像一尊佛陀，金光落在女子身上，红衣灼烧殆尽，女子极美的身体崭露无遗，赵莽不觉流下两股鼻血。
此时他对那女子真是欢喜到了极点，在众人看来，他已经不再抱头，开始缓步向染儿走去。可刚踏出一步却募地站定，院中女子起了变化。
新死，肪胀，血涂，肪乱，噉食，青瘀，骨连，骨散，古坟。佛家九相在赵莽眼前一一呈现，到最后那妖艳女子已化为一抔尘土。生死人肉白骨，美丽光洁的皮肤下面只是肥油脓血，看得赵莽阵阵恶心，欲望瞬间荡然无存。受此九相，酒意全无，他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染儿的幻术，他赵莽也并非等闲之辈，从小习得两板双刃斧，不久前已入了天地境。
众人们发出一阵惊呼，只见赵莽从腰后拔出两柄金灿灿的双刃斧，刺面劲风荡开来。赵莽展开自己的一方天地，竟是一座肮脏的小炼狱，他依然朝那女子所在的方向走去，砍倒了老槐树，击溃了天上金光，院子动摇起来。染儿的琴声徒然变得急促，院子依旧在颤动······
“破！”
赵莽大喊一声。声落，染儿的琴，断了一根弦。赵莽凭着天地境的修为破掉了染儿的幻境，小院消失不见，月笼楼的烟火重新浮现。
“小蹄子，有点手段嘛，爷喜欢”
赵莽说着便朝染儿飞奔过去，三弄挣脱了杨小兴，一双脏手就要抓住染儿的肩头，却被生生拉住了。赵莽顿时火冒三丈，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坏自己的好事，连看都不看，甩手就是一斧头，那人躲过斧刃，悠悠笑道：“赵公子好大的火气嘛！”
三弄再次呆立，看着秦仪抱肩调侃着赵莽，心里更是难受。秦仪借法学观得天地，尊韩非子为祖师，虽自己已被逐出师门，却仍是不忘法家的教诲。
“欲速则不达！赵公子，追姑娘可不能猴急猴急的”
赵莽看到是秦仪坏自己的好事，心里暗自庆幸自己那一斧头没有伤到他，即使自己的舅舅是大佛爷，秦仪只是一条走狗，但这条狗的主人可是亲王啊！纵然大佛爷权势通天，皇家毕竟是皇家。
但赵莽也是好面子的人，自己在黑道上呼风唤雨，今日也不能折了威风。
“好狗不挡道，滚一边去！”
赵莽说着，还不忘撇了一眼二楼的恭亲王。秦仪也不恼，继续嬉笑着。
“自见谓之明，我是条狗没错，可你又是什么呢。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你这只小鸡崽吧”
“你找死！”
赵莽决定教训一下这家伙，待亲王出口调解，顺着台阶下的同时还给了亲王面子，毕竟这亲王当初还是差点死在自己舅舅手里的。
秦仪看着赵莽劈头就是一记开山，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柄漆黑匕首。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秦仪出手极快，凭空虚点数十下，开山之力已分崩离析。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秦仪故意露出破绽，赵莽果然上套，被秦仪躲过攻势，一脚踢退五步。秦仪的天地是无数面镜子，无数个自己，无数个优劣。法家子弟所见的天地皆是如此，这叫做“自见谓之明，自胜谓之强”。这便是以道悟道和格物悟道的区别，前者千篇一律却大道鸿然，后者精于变化却小道羊肠。
秦仪将自己五斗修为压制在天地境界，对他来说干死赵莽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赵莽吃了这一脚后火气更盛，忍不住要搏命之际，耳边却传来了恭亲王漫不经心的声音。
“只是打一个盹儿的功夫，这就打起来了？”
姬子昂伸了伸懒腰，满不在乎地看着台上的两人，眼光在染儿身上一闪而过。
“惊扰亲王，小的知错！”
秦仪收起匕首对着姬子昂俯首作揖。倒弄的赵莽有些尴尬，默默收起自己的两把斧头，狠狠瞪了秦仪一眼，对恭亲王行了一礼。
“在下鲁莽”
姬子昂微微一笑，还是那副刚睡醒的懒洋洋模样。
“都是出来找乐子的，不必多礼，今天就散了吧”
恭亲王一发话，客人们都匆匆离去，染儿也在青青的搀扶下离开，上楼前还不忘对秦仪屈膝颔首道谢。恭亲王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赵莽一巴掌抽在了一个喽啰的脸上来发泄怒火······
刚才那神仙打架的场面着实刺激了三弄的自尊心，没了平日里的嬉笑模样，闷闷不乐地走在杨小兴前面。一路无话。将三弄送回家后，杨小兴换上官衣，准备到西阁寺偷拿《大核舟造物名录》。其实也不是偷，只是顺手牵羊而已。
西阁寺是一座七层楼的宫殿式建筑，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每层的八个角上各燃着一盏青灯，雨雪不侵。杨小兴走到门前，给看门的老头看了自己的判官笔，便进到了里面。他先是找了之前刘源送过来的一份案宗，借口里面记录有误要重新抄录。然后又费了很大力气找到了《大核舟造物名录》，将其藏在怀中。
他本以为事情是如此的简单顺利，可就在他登记完准备离开时，却被那看门老头儿叫住了，老头儿的一句话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怀里藏的什么呀？“
那老头分明就没拿正眼瞧过自己，居然知道自己怀里藏了东西？杨小兴从怀里掏出《大核舟造物名录》，只是上面放着一本词集。
“平日里爱读些诗词佳句”
“什么时候判官也看起书来了”
老人悠悠问了一句，继续翻阅手里的一本古朴书籍。
“只是有点爱好”
杨小兴说完，老头也不再理他。
出了西阁寺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幸好刚才从三弄那里离开时带了一卷他新写的词集，不然自己就摊上大事儿了。当杨小兴揣着那本《大核舟造物名录》回到家中时，再次在屋檐上看到了那身影孤单的少年剑士，嘴角叼着一根枯草，腰间绑着一把无鞘剑，背后是光芒惨淡的残月。杨小兴这次并没有生气，此时他已经把刘禹溪当作了自己的朋友。
“吃饭了吗？”
“吃了”
刘禹溪淡然地回答，眼光投向北方的夜空，那边有七颗连在一起的星星闪烁光芒。刘禹溪见杨小兴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扭过头来对杨小兴摆摆手，满不在乎的语气。
“你回屋休息吧，我就在屋顶眯一会儿，不冷的”
······
“行，那你好好睡！”
杨小兴作势往屋里去，故意装出稀松平常的语气。
“唉，你好歹也客气一下吧！我见那间偏房没人住，你收拾收拾让我住进去呗”
师傅在家里住的时候，那偏房是杨小兴住的地方，虽然已经好几年没住过人了，但杨小兴依然经常打扫，倒也不满是灰尘，他知道刘禹溪没有住的地方，平常只是跟街上的流氓朋友在外城孔庙遮风避雨，天气一冷那庙里就住不得人了。况且，他还有一个很重要得人要照顾。
“你自己收拾！”
“得嘞！”
刘禹溪吐掉嘴里的枯草，飞身跳下屋檐，一脚踹开偏房的门，进去躺在床上倒头就睡。杨小兴发现偏房里干干净净，床上还有棉垫被褥，敢情这家伙早就收拾好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