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摩诘离开的时候略带几分醉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杨小兴要送他回去，被却师傅一脚踢开。李摩诘拔出自己的刀让杨小兴举着，自己用两只糙手仔细地梳理头发跟胡须，翘起的地方还用唾沫湿一下以便打理。
看着师傅这副骚里骚气的模样，杨小兴心里已经猜出了个大概，老头儿还真想来一段夕阳红？这样也好，等过几年老了也不至于太孤单。
“这是要去找杜二娘？”
听到徒弟这么直接地发问，李摩诘这老脸有些挂不住，其神态看起来居然有些娇羞，杨小兴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以后别叫二娘了，叫师娘”
“啧啧，姜还是老的辣！”
“毕竟嘛，我追姑娘的时候你还忙着投胎”
······
好不容易等师傅整理完仪容，太阳已经开始西下。打开院门送师傅出来，街上的人不多不少，不冷清也不喧闹。师傅迎着橘黄色的阳光走进街巷，身边时不时地擦过一两个行人，偶尔有几个孩童抓着风车啃着糖葫芦跑过。西边的太阳漫撒着光，冬日的清冷仿佛消失殆尽，师傅的影子被投射在青石板路上，拉得老长老长。杨小兴记得小时候等师傅回家也是这场景，心底涌出一股混杂着感动和酸涩的情绪，仰头看了看天空，透过枯树杈天空显得更高更蓝。
“师傅，等你老了，小兴还伺候你！”
在心里默默说完这句话，杨小兴转身回到院子里，新官上任，还有很多案宗没有整理，今晚他要与刘源一起将这些案宗整理完毕，第二天早上再让刘源送到西阁寺。西阁寺是专门存放西阁案宗以及重要档案的地方，属于机密重地，只有判官以上的西阁成员才能进入。
“刘源！”
杨小兴站在院子中央大喊了一声。
“来喽”
刘源一阵风地出现在杨小兴面前，已然撸起了袖子。
“干活”
“得嘞！”
······
月上梢头，野猫叫春儿。下午的温暖转瞬即逝，永安城里又是一片清冷，天色还不太晚，有的人家还亮着烛光，自屋里传出一阵阵的捣衣声，这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在赶制棉衣，想必是家里孩子太多的缘故。
杨小兴当无常人的时候特喜欢听这声音，觉得温馨。但是现在走在清冷的街巷里，再听到捣衣声居然已经不再有那种感觉了。卷宗很多，有些还是陈年旧案，他跟刘源一直整理到现在，此时只感到疲惫。
“何为众生？”
耳畔的捣衣声断断续续，时不时地还有几声犬吠传来。
永安半城月，几户捣衣声。
待转灯火眠，家家梦呓生。
众人的生活，平淡的日子。白天奔波劳累，夜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妇人的炊烟，孩童的鼻鼾，老人的旱烟，一条街就是一口杂缸，酸甜苦辣诸多滋味，一座城就是一处人间，贫富贵贱百般姿态。走在暗淡的月光里，踏着饱受岁月侵蚀的石板路，吸着入肺清凉的冷空气，杨小兴忽然像是明白了众生的意义。
雪落！
白色的雪花飘落肩头。杨小兴想着，等明天早上一定会有好多孩子躲在被窝里为落雪而惊喜，然后迫不及待地套上衣服出来玩耍，白色的巷子里有人叫卖着红薯······
“真美！”
杨小兴看着漫天的雪花，想起自己小时候流着鼻涕跟伙伴们打雪仗真是幸福。他只顾着看雪，忽一抬头，发现已经到家了。进屋前他还专门到屋顶扫视了一圈，幸好，刘禹溪那家伙没在。
风雪渐大，杨小兴哆嗦着开门进屋，点燃蜡烛，正准备燃起炉子烧点热水，募地瞥见里屋卧室坐着一人，他只看见一只脚，脚边貌似还放着一把剑。刘禹溪！杨小兴气不打一处来，抄起煤锨就朝那人奔去。
呵！屋里一共坐着三个人，都穿着夜行衣，带着狐脸面具，两张黑狐脸儿，一张红狐脸儿。
“又见面了”
红狐脸儿显得很是亲切，但杨小兴还是听出了那丝隐藏极深的戏弄，就好像，自己是一只蛐蛐，而她是斗蛐蛐的赌客。
“滚！”
杨小兴丢下铁锨，锵地一声拔出刀，他向来是刀不离身。
“姑娘有任务给你”
“不认识什么姑娘，我只给西阁办事！”
杨小兴上前半步，刀上闪过一道寒光。再走半步，刀就收不住了，但那半步正欲踏出，却还是停滞在了半空，那红狐脸儿悠悠说道：
“《狐妖志异说》的作者是柳三弄”
“胡说！”
听到杨小兴果断地否定，红狐脸儿发出了银铃般悦耳的笑声，那意思是觉得杨小兴是个傻瓜。
“我们可是有他的真迹纸稿哦，对了，上面还有他的印章呢”
“胡说八道！”
杨小兴也笑了，那份纸稿早被他偷偷烧掉了，哪里会有什么真迹手稿，真是疯言疯语。杨小兴摆出一副看傻子的模样，并不急着出刀。
“看这是什么”
红狐脸儿从怀里掏出一卷纸稿，上面所写的内容就是《狐妖志异说》，这是？怎么可能这样！杨小兴不自觉地握紧刀柄，眼中现出杀意。
只见那纸稿上的字迹正是三弄自创的柳叶体，自古词人好书法，柳三弄也不例外，空余时间喜欢练习写字，甚至自创了一套柳叶书法，笔画如柳叶，铺满一张纸就似一幅细柳图，即使无人赏识，但自己写的不亦乐乎。
更令杨小兴震惊的是纸稿的第一面还盖着柳三弄的印章，柳三弄章四个字也是柳叶体。
“尽可诬陷，只凭这些东西怕是还不能够定柳三弄的罪！”
杨小兴第一次为自己升任判官感到高兴，凭借着判官的身份把这件事摆平也只是多费些功夫跟银子罢了，物证尚可伪造，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是觉得没有人证吗”
一直沉默的高个儿黑狐脸儿第一次开口说话，这人的声音让杨小兴感觉熟悉。不等杨小兴发问，那黑狐脸儿居然自己揭下了面具。
温卿！
“小兴哥”
温卿对杨小兴微微一笑，笑得人畜无害，杨小兴心里已经开始策马奔腾。
“或许把你们杀了，连夜把柳三弄送出城去也是个办法”
“听三弄说，他很喜欢月笼楼里的染儿姑娘”
一听这话，杨小兴就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况且，他也没有把握杀掉这三人，红狐脸儿的驭蝶术他可是见过的。
······
“说吧，要我做什么？”
红狐脸儿的笑声再次响起，不过此时笑的却很纯粹，像是带着某种希望。
“到西阁寺取一卷宗，三天后再还回去”
“什么案宗？”
“《大核舟造物名录》”
“这是什么？”
“不要多问，你只需办这一件事”
“西阁一共三十六位判官，为何找我？”
“只有你还对大佛爷尚不是唯命是从，其他判官都被大佛爷养成了傀儡”
红狐脸儿的这句话令杨小兴心头一震，要用什么手段，才能让崔判官那样的高手甘做傀儡？
“你以为韩判官为何会死？”
红狐脸儿悠悠说了一句。
“苟良跟你们是一伙儿的？”
“小兴哥，你得把他放了”
温卿有些玩味地看着杨小兴。看着温卿那藏刀的笑，杨小兴开始觉得自己正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或者像是一只被蛛网缠住的小虫。
“你们走吧！”
杨小兴无奈地挥挥手，这群山鬼到底什么来路，仿佛哪哪都是他们的人。他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杨小兴这种人可以接受自己的平凡，也不会太过在意权利与财富，但他讨厌被人当成傻子耍，讨厌被人当枪使，也很讨厌被人当成蚂蚁。
“后天晌午长元街口的花茶馆见”
三个人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哎呦！”
屋外冷不丁地传来一声惨叫，杨小兴赶忙持刀出来查看。只见大雪茫然里站着一布衣少年，穿的很单薄，背影很瘦弱，左腿稍短，手持一把粗糙的剑。
“用不用杀了这些擅闯民宅的盗贼？”
刘禹溪略微侧头，询问杨小兴的意见。杨小兴看到雪地上撒着一串鲜血，温卿的肩头被刘禹溪刺了一剑，这三人跳出窗户正欲踏风离去，却没想到屋顶居然坐着一个人，更没想到风雪里会突然刺出一柄剑来。
此时杨小兴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即对刘禹溪的纠缠而烦恼，还因温卿被刺了一剑而高兴，还担心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敢偷袭我！”
温卿愤怒地大骂，刷地抽出两把短剑就朝两人这边冲来。刘禹溪出剑，温卿被逼退。刘禹溪的剑不飘逸，只是稳，一招一式简单干练。
“敢问这位剑士是？”
红狐脸儿像是对刘禹溪很感兴趣。
“不告诉你！”
刘禹溪的回答令杨小兴差点笑出猪叫。
“为何？”
红狐脸儿也不恼，继续问道。
“就不告诉你！”
“杨小兴，记得你的任务！”
红狐脸儿说完便率先御风而去，温卿将短剑收回。
“那把剑配不上你！”
说完便与另一黑狐脸儿双双离去。
“这些私闯民宅的都是什么人，忒没素质了！”
刘禹溪把剑系在腰上，一脸正气的样子让杨小兴心情郁闷。看在他给自己出了一口气的份儿上，没忙着轰他走。
“你这不是私闯民宅吗”
“我是来讨个说法”
······
“能做朋友不？”
“先给说法”
“没说法”
“那不能当朋友”
······
“喝酒不”
“喝！”
······
······
窗外大雪飘摇，屋里烛光摇曳，酒香袅袅。杨小兴干了一碗酒倚着床头看雪，心里愁绪万分，最近的事儿多的让人心烦。
“你有媳妇儿吗”
刘禹溪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问这干嘛”
“没事儿，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娶媳妇儿”
“瞧你那出息！”
“不过哪个姑娘会喜欢瘸子呢？”
刘禹溪不胜酒力，拖着个红扑扑的脑袋把玩酒碗，声音里有自嘲有无奈还有憧憬。杨小兴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不禁有些愧疚，他觉得这个兄弟自己交定了，就像三弄一样。
“我是个孤儿，从来不知道爹娘长啥样。小时候有一群伙伴，我们被一个独眼的老婆婆管着，老婆婆脾气很怪，动不动就拿鞭子抽我们。白天她把我们散出去偷窃，如果晚上回去的时候偷不到令她满意的东西就会挨打，有时候不给饭吃，让饿肚子当作惩罚。
后来老婆婆得病死了，我们就解脱了。但很快就发现我们除了偷东西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就那样一边偷一边挨打，好不容易长大了，身上有了些力气，就当上了流氓，偶尔还会偷点东西”
刘禹溪结结巴巴地讲着自己的过去，慢慢地趴在了桌子上，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说的什么。杨小兴找了一条棉被给他盖上，心里有些惆怅，却不知该跟谁诉说。
雪更大了，屋里传出安静的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