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稍纵即逝，我绕过屏风溜了出去。跑出厅门，四下无人，我低着头往北崖小门走去。躲躲闪闪来到北崖附近，正要步入满地狗屎的小路，忽听假山后的亭子里有两个人在说话。我曾在那个亭子画过王八。此时早已过了季节，池塘里的荷花却仍旧盛开，细看才知是假的，怪不得我画不好。
“三哥，咱这样做，是不是背叛寨主了？”一个声音闷闷的男人说。
一个尖利声音的男人哂笑：“还寨主个屁！东岳城的官兵都杀到门口了，寨主这是惹了多大的祸？还寨主个啥？高堂主说，沈东诚大人要的是黄小雨和丑脸陈枭，其他人一概宽赦。嘻嘻，咱们给沈城主出了力，他老人家要是高兴，一定赏银子，或许还能给个官儿当当哩！谁让我活我就跟谁，这不算叛变，就是黄明柱他自己……”
“寨主威名与天同齐！”
“啪”一个耳光打散那句马屁，尖利声音骂道，“还喊个屁！快把黄小雨的绳子紧一紧，咱俩打不过她，挣脱可就完蛋了！”
“小姐，对不住了。”闷声男人说了句。
“对不住个屁！”尖利声音道，“让开让开，老子自己来！”
一阵沉闷的“唔唔”声和挣扎声中，尖利男人嘴里不干不净，闷声男人苦口婆心劝阻。不一下，陷入了安静。
黄小雨被绑了，立马就要押出山寨给沈剑当老婆。这么一来，黄明柱夫妇就成了皇亲国戚。我心下暗笑，尖利守卫简直是傻逼，黄小雨巴不得嫁入豪门，哪有必要绑着？你们快快松了绑，看黄小姐会不会六条腿儿跑去嫁人？准是会的。
“老子怎么能让你们一家得偿所愿？我不趁现在一剑杀了黄小雨，以后哪有机会？”我算定主意，爬上假山，从孔洞里看到两个骨瘦如柴的土匪背对着我正窃窃私语。黄小雨被粗麻绳绑着，嘴里塞着布团，左胳膊受伤渗血，还被麻绳勒着，看着就疼。她低着脑袋，凌乱的头发遮着脸。
我观察动向，打定主意，就是现在！越过假山顶，轻轻滑下去，屏息抽出宝剑，俯身潜到两个土匪背后，突然一剑，斜下往上，将两个混蛋刺了个穿！老子杀一个黄小雨是杀，多杀两个土匪也是杀！锋利的寒号虫刺进一个土匪后腰，穿过去扎进另一个土匪胸口，快得像扎死了两条肉虫似的，滑滑腻腻令人恶心。
我毕竟没杀过人，更没想到寒号虫这么锋利，一个激灵撒开双手，怕得连连倒退，靠住假山才停脚，冷汗立刻流了满头满背。
两根瘦柴没来得及哼一声，低头奇怪地互相看着，嘴巴汩汩冒血，痛苦却喊不出声，“噜噜噜”冒泡，互相拉扯，死做一坨。俩人先后倒地，扯得宝剑在腔里扭转，划开大伤口，血流了一地。
我心跳得嗵嗵嗵嗵嗵，汗冒得哗哗哗哗哗。一代善人文有智杀人了！小时候在安城，胡大屁几个掏鸟窝，抓出几只小麻雀准备烤了吃，我不忍心，从家里偷鸡蛋换小鸟们的性命，两个鸡蛋换一只小鸟。小鸟们后来还是死了，我还呜呜地哭了几天。以前连只鸟儿都舍不得杀，现在却一下杀了两个大活人！仇恨让我变得如此残忍可怖。
“你不杀他们，他们要杀你的！”这次在内心里说话的，不是粪贼文老六，是智者文有智。我也觉得是这样，杀都杀了，别纠结了，且当纳了投名状吧！
已经杀了两个，不能再等！我忽地变得冷血，心从嗓子眼坠入肚里，感觉自己原先火热的胸腔已经空了。我走上前，踩着血拔出剑，低头瞥到两个死人的脸。我认得他们，当初在食堂抢饭勺砍人后，高堂主给我判了四十棍，执行的就是这俩人。他们当初可能手下留情了，然而我却没有留情的余地。
黄小雨抬起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一脸憔悴中透着通红，像是着急嫁人却被绑到心焦难耐。我与她对视，怒上心头，甩掉剑上残血，剑尖指着她的心口：“黄小雨！我文有智确实骗过你，可我确实也把心给了你，你却把它刺穿了！今天，我也要刺穿你的心！”
说着挺起剑对准她的胸口，心里想发力，手却不听使唤。黄小雨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泪珠打转，昂头死死瞪着我，不让眼泪掉下去。我被人盯着，更下不了手，可是不动手又怂。为了打败怂的感觉，我向智者文有智和粪贼文老六求助，智者文有智怂恿我杀，粪贼文老六也怂恿我杀。可我手软心软，找了个台阶——不听听黄小雨临死前的忏悔，杀了她也不够尽兴。于是收了宝剑，把她嘴里的布团拽出，看看她会说点啥，是直接求饶呢，还是说说往日情缘再求饶，或者不求饶等死，或者又跟我说别害她爹娘？
我发软的手对文老六坚硬的杀心说：“大哥稍安勿躁，她敢有一句不中听，兄弟立刻拔剑扎死她！绝对冷酷无情！大哥你看我表现！”
黄小雨神奇的眼泪，居然退回去了，无影无踪，清澈无比的眼眸里，映出我变形的脸。黄小雨淡淡地说：“文有智，你这次没有骗我，你的确要杀我。”
我说废话，跟你闹着玩呢？你没见地上这俩死人？看那血糊拉碴！我骗你干嘛？开玩笑！
“有智，你若杀了我，我爹娘和整个山寨，都会被沈城主消灭，你恨我罢了，可以杀我，但不要拉上那么多性命。有智，请你先让我嫁给沈剑，保全了山寨……我答应你，待事情平息后，黄小雨自尽谢罪！”
“我再信你，那得多蠢？黄小雨，你的少主夫人美梦，就别想了！”文老六的杀心催我，这娘们的话一点儿也不中听，快给老子拔剑！我的手握住了剑柄，胳膊肘劝道，大哥稍安勿躁，再听她有何话说。
黄小雨黯然说到：“文大侠，我知道了莲花姑娘的事……今天抓了俘虏，他们说山水画是荆景雄从一个叫莲花的女子手里得到的……我才知道，真的欠你一条命！本来我有些恨你，可现在我恨不起来……我知道你伤心。你若实在不相信我会自尽谢罪，现在动手就好，且当小雨自杀时，文大侠没有救我！有智，杀了我，你往北崖走，有个小门能通下山，墙上又三块砖，颜色不一样。下山的路特别窄，别人追不上你，你要小心一些，别太着急……有智，动手吧，不然走不脱了。”
说完，她平静地闭上眼。
四周寂静，连文老六的杀心都没再说话。
可智者文有智被扎穿的心，此时突然开口了：“别忘了，我是怎么被扎穿的！”此话一出，胳膊肘也没话讲了。我噌地拔剑握在手，踩着自己破碎如渣的心，“喳啦喳啦”往前走，恨意上脑，谁也拦不住了。
抬起宝剑，还没对准，却见黄小雨突然睁开眼：“有人来了！你快跑！”
我愣神间，亭子周围一下冒出好多土匪，把我困住了。赵半山穿过走廊，摇扇走来，笑着说：“哎哟！文贤侄！你挖到宝藏没？发了大财没？没想到啊，我赵半山阴沟翻船，被你个小娃娃耍了！哟？你这是什么打扮？剑侠啊？你耍的好剑！”
我跑不掉了：“赵半山！你这个见风使舵的败类，你以为这几头蠢猪能困住老子？真是开你大爷的玩笑！”
赵半山不怒反笑：“呵呵还嘴硬，怎么，小情种来救心上人啦？迷茫山已经是重重包围之势，你俩都别做梦了！喂你！你干什么？！放开她！”
他还在叽歪的时候，我一把揪起黄小雨，横剑挟持：“我的心上人？你弄错了吧？这是你的心上人才对嘛！我一剑杀了黄小雨，看你拿什么跟沈东诚换自己的脑袋？！”
赵半山故作镇定：“我呸！你俩给谁演戏呢？有种你杀一个看看！”
我心下算定，既然走不脱了，老子死就死吧，死之前把最伤我心的黄小雨杀掉，拖着满山土匪陪葬，一点儿也不亏本！老子昨夜就已经存着必死的心了，今日能手刃仇家，何其痛快！
想到此，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打算用绝情的话扎穿黄小雨的心，再一剑拉死她。
此时，一个苍凉而急切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手下留情！文大侠！手下留情！”
声音刚到，人也到了，是黄小雨武功盖世的娘，包碧云。
“有智，我侄儿啊！我知道你对小雨一片痴情，就算她不喜欢你，也不至于要杀她啊！何况，小雨对你有情有义，昨夜兵马出动前，她向寨主跪地求情不要杀你，寨主才下令活捉！你快把剑放下，咱一家人好好说话！”包碧云爱女心切，泪都掉下来了。
看她那嘴脸我想笑：“别骗我了！黄小雨忍心杀我，我当然忍心杀她！黄夫人，你也打算把女儿卖给沈东诚？我早已经惹了沈东诚，放了她，我也活不了！反正要死，老子干嘛放人？！”
“孩子！我是个当娘的，宁死也不乐意把我女儿交出去！换做你爹也是一样！但大势所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何必拼个鱼死网破？我保证不让人伤你一根汗毛！我包碧云向来说话算话，今日在场的若有谁敢跟你过不去，我一掌拍碎他天灵盖！”包碧云眨掉老泪，放出凶光。
众人急忙把武器收起来，敬畏地看着包碧云。
黄氏夫妇这么快就答应了沈东诚，完全在意料之中。我心下有了计较，笑道：“哦！原来我黄大叔已经跟他亲家聊热了，哎呀呀，这可真是坏事变好事啦！哈哈，但我就是不放，你们能怎样？包阿姨，你快跟沈东诚说，黄小雨其实是个猪头，特别能吃，一口气八只烧鹅！小心把他城主府吃穷咯！”
傻子黄小雨突然噗嗤地笑了，她一动，脖子碰到了剑锋，划破点皮。我不能让她笑着死，赶忙把剑锋让开，低声凶她：“笑啥？！冤枉你了？！你没吃八只烧鹅？！别乱动，宝剑划死你可别错怪我！”我在黄小雨背后，左手环抱着她的腰，右手架着宝剑，渐渐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热。黄小雨好像低语了句：“文有智，你真够傻的。”但没听太清，因为她脖子出现血痕，众土匪都朝我发声威吓。
黄明柱大嚷着跟来了，后头随着关二鸡和高堂主。
“你小子！”黄明柱从走廊里匆匆跑来，边跑边骂，“逆贼！满嘴瞎话！沈城主哪里是来挖宝的？明明是来提亲的！他对前朝藏宝一点兴趣也没有！文有智！老子待你不薄，还想把女儿托付给你，你这个混蛋却害得老子损兵折将，跟沈城主瞎打一通！文有智，你今日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老子的女儿，想让她嫁给谁就嫁给谁！你他妈的！老子一片诚意撮合你俩，你不领情拉倒，还要杀我女儿？文有智！只要你不伤我女儿，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你有什么条件，赶快说！城主大人还等着呢！”
我故意把黄小雨往近搂了搂：“你女儿现在托付给我，也还是好买卖，我可是个好女婿呢！寨主啊，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黄明柱急了：“你贴那么近干嘛？松开她！你要钱还是要啥？别废话，快说快说！只要你放了我女儿，一切好商量！贤侄！等咱挖出宝藏，少不了你的好处！”做梦，等你老小子挖出来，沈东诚不抢才怪！
我笑了：“你自己留着花吧！寨主，你给我找个人，是你认识的！”
“谁？”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莲花姑娘！”这几个字，我是在黄小雨耳边说的，仿佛故意说给她听，仿佛故意要刺穿她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