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打算立刻杀他，魔影同样不打算杀死自己，估计咬舌什么的屁用不顶，所以人家也不咬，只是死死地看着我。被一双死人眼盯着，我舒服不到哪儿去，正琢磨该怎么刑讯逼供，却见无苦大师来了，身后跟着一大帮举着火把的武僧。无苦问我详细，我简略说了过程。无苦大师身后一个火爆脾气的武僧冲到跟前，提棍就打，被无苦喝住。武僧道：“方丈！这等恶人，不打死等甚？”无苦不理他，问我怎么办。我忖度，这个鸡贼老和尚很可能想杀人，只是不方便亲自动手，想把罪过留给我。我说：“我虽然在蓬勃岛跟魔影结了仇，但回到中土后，这还是初次见到，并非在下有意引祸来此，然而还是给各位高僧带来了麻烦，实在惭愧于心！我的事儿，自己料理，绝不拖累宝刹。”
“施主请便，只是，不要杀他。”无苦不知道魔影的可怕，又听说是我的冤家而非寺里的仇敌，便改口说慈悲为怀。我说这货已经是个行尸走肉了，他只是行走的火山不死虫，并不是人，杀掉才好。众僧看向方丈，无苦却摇头：“施主言之差矣，众生平等……”云云。乍一看，高僧心里并未存着小九九，仿佛是我想多了。暴烈武僧是个直性子，不住朝我使眼色，让我弄死那货拉倒。我俩心意相通，相视点头。
正待逼问药瓶的用途，突然，一个小和尚大叫：“不好啦！藏经阁着火啦！！！”
藏经阁？！我惊得心肝一颤！莲花姑娘在藏经阁！我顾不得再问，一掌拍烂魔影的脑壳，拼尽全力往藏经阁冲！和尚们也紧跟了来。冲到跟前，我绝望地看到，藏经阁的火势已经蔓延开，整座阁楼都着了！靠近半步都觉灼热。他奶奶的，在大火面前，多厉害的武功都无济于事，但我无暇思虑，见一个和尚拎来一桶水，迎去抢来，“哗”，往自己头上一浇，滴滴答答、混不要命地冲入了火海。
烟气逼人，我凝息；火舌吞噬，我闪躲。进藏经阁一看，早已是一片火海！浓烟遮蔽之下，什么也看不见，我大喊莲花的名字，却被烟气呛得闭气。我想发动武功弄个屏障挡住火焰和烟气，但遮天的火魔实在强大，我在它面前，渺小得可怜！浓烟逼得我没法喘息，我发疯地出掌，想用掌风把火魔逼退，可它气势汹汹地反扑，用烈焰还击，像一头喷火怪兽，伸舌舔得我无法躲避，实乃绝世高手！
我身上着了火，头发着了火，脸上剧痛，胸背烧灼，但我牵挂莲花姑娘，心里想着，若是她死了，我又何必活着？因此只顾发掌前冲，没空扑灭自己身上的火。
燃烧的书籍和柜子被我拍得四散，那几坨贪吃的火焰被我顺带揍出了门，把救火的僧人逼得没法靠近。无苦大师传音进来：“快出来！文施主！”我出去干啥？！有莲花的时候，我那么想活，老头劝我放下执念；现在若是没了莲花，老子四大皆空，老子就不活了！
正发疯间，突听到屋里有细微的喊声，是莲花的声音！我循声从火墙穿过去，只见一个燃烧过半的书架下，火焰还没有燃到，烟气也不重，莲花姑娘就在那里！但可怜的莲花被压在书柜下面无法脱身，火势就要烧到她身上了！我一面焦急万分，一面欣喜若狂，伸手推开书架，抱起莲花姑娘紧紧护着，瞅准一个有水泼进的窗口，使出浑身本领，一气冲出火海！
火光照得院内如同白昼，我把莲花放在地上，欣喜地看到，她并无损伤，连衣服都没有烧破多少，只是脸蛋被黑烟熏脏，头发被燎了一些，简直有神明护佑。天可怜见，老天爷眷顾我们这对苦命鸳鸯，没让我们葬身火海！
此时，我觉得浑身剧痛，虽已出了火海，可还是烫得没抓没挠。和尚朝我泼了几轮水，然后，莲花姑娘赶忙把我身上的零碎衣服剥下来，一看愣住了，眼眶泛红，放声痛哭。我低头看到，从毒针下救了我一命的软金甲，已被烧得嵌到肉里，正烤得我滋滋冒烟。幸好，当初没有软金秋裤，不然我腰以下绝无生机可言。难闻的焦味袅袅上升，把我自己都呛得想吐。
莲花痛哭道：“公子！公子！你这是何苦？！”
我看着冲天的火势，抬起与火魔抗争而损伤的手，发现已经不能用来抚摸莲花的头发，忍痛说到：“好不容易救出你，不能让你出事。”当其时，这句话一说完，我不自禁觉得，连自己剧痛的脸，可能都焕发着英雄的光彩。
脸疼得厉害，我担心地问：“莲花，我的脸……”莲花止不住哭泣，泪眼照着火光，不肯说话。我明白了。
看着她脏兮兮但丝毫无损的大花脸，我心中自我安慰，咱的脸毁就毁了吧，她的脸还好着就好，猪八戒换嫦娥，这买卖不亏。
片刻前还神武非凡的文有智大侠，此刻光着膀子，举着双手，不敢让胳膊碰到身子，像只烧鹅一样，在火炉边无奈地站着，忍痛不肯哼哼。
后来，大火终于灭了，藏经阁付之一炬，半本书都没留下。唯一的幸事，藏经阁盖得独立，没有殃及其他房屋。无苦大师痛心地捻着珠子，闭目默念，嘴鼻黑漆的和尚们沉默不语。浓烟升起，像火魔的亡魂，又像仇敌的嘲笑。莲花姑娘抽泣着独自低语：“没了，经书没了，有智，有智……”
几个武僧押解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走到方丈面前，说抓到了纵火贼。无苦大师强遏怒火，看着那人：“你是何人，为何放火？”那货不吱声，还用一种得意的眼神看向凄惨的我，我立刻知道这货是打哪儿来的了！就是这个人，从皇宫跟我一路，来到这里。我为了不惹是非，路上没有搭理他，没想到，魔影莫名其妙地插手之下，让这皇宫狗贼钻了空子！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是他，”莲花恨恨地说，“他刚才到过藏经阁，我躲起来，他就放火。”想起这事儿我就心如惊兔，不敢再有一丝大意，哪怕敌人近在眼前，也要拜托火爆脾气的武僧保护着莲花。然后，我示意无苦大师，说这人也是来找我的，由我发落吧。无苦大师叹了口气，这次没劝我不要杀生，转身走了。
放火的朝廷密探，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官，眼睛里带着一股骄傲的官气。我被火烧烟燎得没了人形，内心对沈槌愤怒至极。我像只野兽一样，慢慢凑到他面前：“我会把你活活烧死。”那货眼里的高傲，丝毫不减。
“说！谁派你来的？！”暴烈武僧咧着嗓门喝骂。
放火的家伙不回答。我知道这号人的德性，根本不怕死。看其年龄，已经不年轻了，琢磨其出身，应该是白库。我怀疑，这家伙跟死在我手里的朱新艚关系不一般。于是我试探：“你死定了！你听说过白库的朱新艚吧？他只是跟我稍微有点儿不和，就被我一掌轰掉了脑袋，脑浆子洒了一地！你，放火烧我，猜猜看，你的死法该有多惨？”那货不为所动。
“提起朱新艚，我突然想起来，朱新艚还有个老婆，我还没斩草除根，杀掉你全家之后，我会把那娘们一家也杀掉。”我凑近，“你记住我的脸，你全家和那娘们一家是什么死法，你心里应该清楚。”
他的气息稍微乱了一下，喉头一动，似乎要张口说话。
我制止：“你别开口！我不是来审问你的，你是什么背景，我心里明白得很，我是啥人品，你也不用装作不知道。我认清楚你的模样了，找你的家人，会很方便。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种道理，在我这儿讲不通。”
那货眼神里决死的傲气没了，犹豫之下，终于开口：“文大人！在下今日必死，说什么都没用，请大人用最解恨的方式杀死我，只恳请大人，放过我一家老小！家父曾是功臣，一生清廉，若被我牵连而死，实在……”
我不听。在地上寻到一根毒针，捏着在他身上扎了扎，又把魔影身上掏来的药瓶，倒出一粒塞进他的嘴。过了一阵，他若还没死，我便知道那是解药。等待之间，我问他：“你家住哪儿？你好好说，我就先杀后烧，你若不说或者骗我，其实最后我还是能找到，届时，先烧后杀！”他低下头再次恳求，让我放过他家人。我身上疼得厉害，吓唬也吓唬过了，不跟他熬了：“你有几分孝心，我虽然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但看在莲花姑娘的面子上，我不动你的家人，你家住哪，我给你留个全尸送回去。咱在庙里，我不打诳语。”他抬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最终红着双眼说了出来。招认自己是白库在宁城的一名统领，皇上指使他和六名同党来伺机杀掉文有智，夺回莲花姑娘。其他几人在路上就被一个黑衣蒙面人杀了，他侥幸逃脱，跟踪来此，恰好看到文大认去追杀蒙面人，而和尚们也都往大殿去了。他一面以为文大人定会被黑衣蒙面人杀死，一面猜测莲花可能在藏经阁里，就壮胆进去找，却一无所获。怕被皇上怪罪，就想出了放火的毒计，以为只要莲花在里面，就一定会逃出来自投罗网，届时再把火灭了即可，哪知风催火势，突然失控。他躲到高处，见和尚们救火，文大人冲入火海。他继续躲藏，想看到结果，回去好交差，不料被僧人搜到，捉了来。
“文大人武功盖世，小人也是职责所在，请大人遵守承诺，将我……”
我疼得焦躁，不听他说完，隔空闷声一掌碎了他的心脉。那货立刻断气。回头发现，这一幕被莲花看在了眼里。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杀人，心下总有些忐忑。莲花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公子，无苦大师说，寺里的烫伤药很好，我找来了，帮你涂一些吧……”我心下一阵悲凉，菩萨心肠的莲花，看多了杀戮也会变得麻木。我心里对沈槌充满了仇恨，他夺走了莲花姑娘贞洁的心，他是个恶棍，他不顾政务，他治国无方，他心胸狭窄，他手段卑鄙，他出尔反尔，他几次三番想杀我，他，他妈的他，还逼莲花吃糖葫芦！
所以，沈槌必须死。
在卧房里，莲花帮我把露在外面的伤口都抹了药。面部，抹得蛮久……这下我确切知道，自己的容貌被毁了。虽然我是一介武夫，又阳寿殆尽，但老子的脸本来可以好好地带进棺材的！
莲花鼻子发酸，忍着泪不让流下来。我安慰她：“咱们都活着，并没有分离，这才最重要，你不是说我还很潇洒吗？你要是哭，就是骗我啦！哎呀，我是不是变成猪八戒了？娘子，咱们回高老庄吧……”我勉强把莲花逗笑，自己心下却火冒三丈。我文有智一忍再忍，沈槌却一逼再逼，搞得我讲笑话都不好听了。
所以，沈槌必须死。
莲花尝试脱掉我的软金甲，可是哪儿有那么容易！软金甲已经嵌在我肉里了。我疼得剧烈，大冷的天，满头满身的汗，连药都没法敷。莲花无法，只得把无苦大师请来，无苦是个聪明人，试着把药敷在软甲外面，用内力逼入，竟有奇效。事后，他还叫来几个和尚给我念经，帮我平心静气。我笑说：“大师我眼下还死不了，超度有点早！”无苦不觉得好笑，摇摇头，让和尚们先走。
他自己默念一阵，又沉默一阵，思考良久，开口对我说：“施主，老衲有件事，想打听打听。”我说大师直言。他没有立刻说话，又捻了几圈珠子，才缓缓地问了句：“东岳城沈剑少主，对佛门是何态度？”
我故意奇道，大师何以有此一问？无苦大师锐利的目光看穿了我的虚假，不予回答。我只得接茬：“大师，沈剑那后生，挺有分寸的。”老僧见我坦率，便也不绕圈子了，说，本朝历代皇帝对佛门都很重视，咱们无以为报，就以少林派武功、心法传授，当然，皇上日理万机，没空修炼，直接传予内力更为妥当……然而当今圣上沈槌，对佛门有偏见，对少林派武功看不上眼，不理会寺里友好的态度，多次声称要让僧人还俗返耕。
“少林古刹，千年香火，到老衲这一代，人丁一年不如一年，藏经阁又毁于大火，只怕，以后还有灾祸降临，施主，若东岳城沈剑少主尊崇佛学……那样的话，善哉，善哉！”老和尚说完，眼里精光一收，起身告辞了。聪明绝顶的莲花猜出了他的意思，形如妖兽的我更知道他的意思。
所以，沈槌必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