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七月,川东平行岭谷深处。
鄙人张寻秋。
今日与往年一样,只为遵守与师祖定下的三年之约。
进深山,通常一把钢刀足矣。
为何肩扛大包?
因为包里是送给和尚们的素油、盐巴、以及各类脱水蔬菜。
在这里有钱没地方使,物质最是短缺不过,至于和尚种的蔬菜,每次也只能捡些鸟兽吃剩的茎叶。
不过山中多的是野菜瓜果,比如乌蕨竹笋应季而生,去皮后放大锅里一煮,再捞出晒干,就是大半年的下饭菜,同时也是寒冬里为数不多的食材。
僧人们常以各种野菜裹腹,日子虽然有些清苦,却落得个逍遥自在。
除此之外还带有零碎干粮及换洗衣物,钢刀用来防身,毕竟川东深处多猛禽野兽。
因为自小在山里长大,所以对于同是深山老林的百阁仙也没有过多异样情怀。
站在山脚望着云雾飘渺的山顶,不由暗自叹气,师祖临终时的嘱托,时至今日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这三年来每每念起只剩下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
一条山路曲折蜿蜒通向顶峰,山顶处是一座寺院,稀稀落落摆着七八处庙宇,寺中供着百十位神像,百阁仙也因此得名。
虽然还在山脚,却隐约能听见山顶涤净灵魂的钟声梵唱。
原地坐下来吃了些东西,揉着胀痛的腿,听着若有若无的钟声不免有些出神,想起前几日同崇河那一番荒诞经历仍觉后怕。
看了看手机,不由更加忧愁,没有信号也没有崇河脱困的喜讯,在这之前崇河的电话更是不在服务区。
“大哥哥你好,我能摸摸它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于是只好将忧虑收起。
原来不知何时一行男男女女已经走到近前,背着大包小包,看样子像是上山许愿。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丫头,还没有登山袋高,于是她踮着脚,睁着一双澄澈大眼近距离打量那金丝猴,只是不忘偏头问道:“大哥哥,它是你养的吗?”
小丫头很有礼貌,于是尽量和颜悦色回道:“不是养的,是刚捡的。”
“哪里捡的?我也想捡一个。”小丫头一脸不敢置信。
还真不是胡说八道,这猴子还真是捡来的,在深山中,猴子踩中了猎人布下的陷阱,发现它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只是时不时发出凄厉哀嚎,那声音在空幽的山谷里回荡就跟鬼叫一样。
小猴子后腿受了伤,失血又多,拿出水果连哄带骗才把它拐走,想着把它的伤养好了再放生,这不,还得在深山中呆上半个月,于是就一道带上山来。
小猴子倒是机灵,一番相处下来见这个异类没有恶意,也乐得跟在身边混吃混喝。
小丫头个儿矮,脚踮得酸了免不得晃动背包,于是那小猴子幽幽醒来,瞪着大眼惊恐未定,转身就扑进怀里来,随后探出个脑袋偷偷打量这一张张陌生面孔。
难怪讨人欢喜,模样是很呆萌呆萌了。
有小猴子在,众人也不着急上山,于是一同坐下休息,一番交谈下来才知道这行人是要上山还愿。
小丫头作了自我介绍,来自附近县里,这位名叫董曼姝的小丫头,对小猴子特别爱护,拿出果脯逗它,于是猴子探出个脑袋,眼睛里满是期待。
只是小猴子被反复调戏后也没能吃上,生了闷气,小丫头又只好赔礼道歉,把食物送到猴子嘴边,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吃货。
一行人歇息后又向山顶进发,途中又有三四拨人上下山。
见状不免纳闷,今日除了天气尚好之外,并非什么修禅日,为何同以往相比如此热闹?往年可是几个月不见人来的。
于是稍一打听,才知道这百阁仙由于处于三县交界的尴尬去处,往些年各县都不愿多管,只是近来说是要修建一条横贯三县的生态自然道,一来方便游人观光,二来方便和尚们置办些吃食。
再加上这百阁仙向来灵验,时日一久小有名气,香客许愿还愿也就多了。
因此招牌一打出去,路还没动工就引来了不少人,算是先遣部队。
暗自欣喜的同时脚下步子不觉加快,莫约爬出一炷香的功夫,一行人终于夸过山门到了目的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斗大青石,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禅”字,刀法似笔走龙蛇,缠绵委婉,偏偏最后一笔又无比刚勇,一往无前的气势又如一把利剑,似乎下一刻就会从石头里挣脱出来。
“贤莫过于前者委婉谦逊,果莫胜于后者穿云裂霄”
这句话师祖说的。
每每看见这个字,都会勾起几段与师祖相处的光景。
围绕着石头的还有几人,似乎被字中的意境带入了沉思。
收了收情绪环顾四周,只见庙宇玄砖碧瓦、画梁雕栋,气象已是今非昔比。
四下里还能看见工匠忙碌身影,院中熙熙攘攘有不少人,眼下离着香火鼎盛差的也就只是时间。
寺院一角有与爷爷种下的果树,桃李梨、枇杷山楂猕猴桃都有,隔着老远都能闻见桃子清香。
小吃货眼中兴奋莫名,扯着领子直往后院的方向窜,若是没受伤估计早飞也似的跑了。
“你来了。”温声细语中有一丝欢喜。
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当即装模作样双手合十,回了一礼。
回头一看,还是那个丰神俊逸的年轻和尚,和尚身穿宽大佛袍,脚穿一双老旧千层布鞋,虽老旧却洗得干净,破损的鞋面更是缝缝补补,于是上面打着重重叠叠的补丁。
年轻和尚眉目含笑,笑中多有几分世外淡然,丝毫没有尘世里的喧嚣浮躁,站在那里犹如一方净世,看着他澄澈的眸子也跟着静下心来。
这人没有名字,法号“弃尘”,长我两岁。
说是弃尘,实为尘弃,自小在山上长大,当年老和尚就在山门口捡了他。
那年他父母把他放在门前就走了,知道和尚会收养他,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这些年又几次三番寻来,想让他下山,弃尘被说服了,只是山下到一半又跑了回来,跪在佛前三天三夜没吃饭没合眼,那一年正巧在山上,也是头一回看见齐尘的迷惘与执拗。
三天后弃尘终于想明白了,用他的话说自己只会吃斋念经颂佛练功,到了山下还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你叫他娶妻生子,他可能对女人提不上兴趣,到头来还是一个和尚,既然是和尚,哪里不是修行?
于是弃尘与父母表明了心意,两人自知对不住弃尘,没有颜面要求他更多,也只好咬着牙由着弃尘去。
关于此事,两人私底下有过交心,弃尘对他父母谈不上爱恨,当然弃尘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不分相貌,不问原由。
而弃尘也是在这山里最好的朋友,五岁那年第一次山上就已相识,他则负责教念经书、练功。
作为回报,则给他讲外面缤纷的彩色世界,往些年上山总带着一个本子,那里面可攒着一年的趣事。
有时候也给弃尘讲些荤段子,弃尘听不明白,摸着后脑勺想不通透,是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与弃尘一年未见免不得聊家常,只是下意识向往年居住的吊脚小楼方向走。
小的时候一个人哪敢进山,都是爷爷陪着来一同吃住,一年虽然住不了多久,木屋倒是盖得不小,后来稍大些都是一个人来,一是因为爷爷年纪大了,二是一家子搬去了城镇里,回来一趟费劲。
这楼是三阿公帮忙盖的,三阿公是木匠,手艺用他的话说,也就马马虎虎吧,反正这马马虎虎搭的小屋,十七八年风雨过去依旧耐用。
不过今日倒是与以往不同,推开门却看见木板上支着几顶帐篷,将小屋都挤满了。
“借宿的香客比较多,工匠在此暂住,我和师兄弟们多在佛前凑合。”弃尘笑着解释。
眼看小木屋无从下脚,只好跟着弃尘往回走,只是没走出两步,远处突然传来两道欣喜声音“小小叔!”
寻身望去,却见远处金殿石阶前站着两个小人,登上栏杆正奋力挥舞着双手。
看着这两个活宝,弃尘憋着笑摇着脑袋将背包接过,这才说道:“先去看看两个孩子吧。”
这一走近,两位小童立马跑来各自抱住一条胳膊使劲晃悠,左边生得消瘦的小人儿皱着眉头埋怨道:“小小叔,怎么才来呀?”右边稍微胖些的“半小人”则狠狠瞪了一眼左边小人,一边使劲给胳膊按摩,一边笑眯着眼问道:“小小叔,一路上走累了没呀?”
这两位活宝,有香客登山时各自在殿前兜售药贴和香烛,生得白胖的是位女子佛号冥心,稍瘦的唤作余涯,二人皆是俗家弟子,也未剃度,是多年前弃尘与庙里和尚下山采办香会用品时,自街上捡上山来的小乞丐,那一年两个孩子才四岁出头,这一晃眼又快到了十岁生日。
为了这两位,山上的和尚可谓付出良多,教字画传经释义督练基本功不说,还要普及山下的人情世故,毕竟这两位齐尘是希望将来能还俗的,于是每每上山得空就得给孩子们补补课,不单单要讲课本上的内容,更要让两位孩子对外界充满憧憬,好在四岁之前的伤痛早已淡忘,两孩子也愿意听山外那些美好趣事,和两位乖巧懂事的活宝相处当然轻松愉快,可最开心的还是莫过于被两孩子亲切叫一声“小小叔”,至于“小叔”是谁,弃尘实至名归。
因为又当叔又当爹的弃尘,还得隔三差五准备些三净肉,用弃尘的话说,冥心和余涯才多大点?眼下正是长身体的紧要关头,光吃素怎么成?①
弃尘望着木盆中仅剩的几粒闲钱说这话的时候急得面红脖子粗,全然没记起自己那些年过得有多么艰苦。
说到这里得提一嘴,余涯炒的回锅肉是真香,不单单是因为加了大把野葱,更有山间生得“钟灵毓秀”的清香蔬野,只是弃尘下山次数一多,庙内闲钱愈发捉襟见肘,故而其他一概开销多是能剩则省。
这不,眼下冥心正守着香烛收着香火钱,余涯则负责售卖药丹,药膏丹方皆是传自师祖,虽是佛门地,卖的却是牛鼻子药,其中以治跌打损伤的地鳖紫金丹,治心病的琥珀和伤丸以及专攻接骨的七厘散、太保十三味卖得最好,销量高口碑好价格亲民,只是供不应求的同时也挣不了几个钱。
也有商人慕名而来高价求药方的,还不止一位,只是弃尘怕他们偷工减料,救治世人不成,反而以反复操控患者病情来赚取高额利润,弃尘还听说这一招数常出现在资本家的计谋里,于是就给婉拒了。
余涯给冥心一瞪,立马焉了,看样子平常没少被欺负,只还是睁着眼可怜巴巴问道:“小小叔,下个月就是余涯生日了,我想要小小叔给余涯准备一份生日礼物,还想要小小叔满足余涯一个愿望,好不好?”
冥心学什么都快,什么也懂,受了委屈也不与人诉苦,这一点倒是让人伤脑筋,只是给冥心讲过了一些道理后,冥心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事到让人心疼,余涯则是古灵精怪,脑瓜子好使,听着余涯开始唠家常,不免笑骂道:“你小子不就是想要个风筝吗?小小叔自然是记住的,再说了你这愿望打小也没变,只要今年的风筝大过去年,不过你这个愿望到了明年得改改,风筝大了容易把你小子刮飞!”
余涯闻言大张着嘴,好似不可思议,转而泪眼汪汪大叫一通,随后伸出双手用手背使劲擦着眼泪,抽噎道:“我这天衣无缝的计谋没想到还是被小小叔发现了,余涯的命真的好苦好苦,小小叔知不知道再过两年,余涯收集起来的风筝绑在一起,就能让余涯飞起来了……呜哇哇…理想破灭了,活着也没甚意思……”
余涯断断续续念完,继续哇哇大哭,冥心听了却是眯起眼睛,掩嘴偷笑,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放声大笑。
余涯哭到伤心处,又断断续续说到:“小小叔…风筝余涯可以不要…余涯还有一个愿望……”
见余涯半个身子都因哭泣而止不住颤抖,这一次似乎不太像是演戏,于是连忙将余涯抱起,安抚道:“余涯别哭别哭,只要小小叔能做到的都依了你了。”
余涯闻言哭声止住一半,委屈巴巴试探道:“余涯想要小小叔过了余涯生日再下山。”
这个要求过分吗?丝毫不过分啊,于是满口答应下来:“好说好说,小小叔答应你了。”
正想着安慰安慰余涯,余涯却是蓦然破涕而笑,继而双手环胸斜瞥着冥心,冥心笑眯起眼远远递出一个大拇指。
好嘛,这是中了两活宝的连环计谋了。
余涯得了冥心肯定,只一个劲儿在殿前跑来跑去,嘴里呼呼怪叫,“冥心冥心,小小叔说他下月才下山诶~”
被余涯和冥心这一闹,不觉心情大好,此时香客闻声而来,二人又回去守着香烛。
这一回头正好看见弃尘抱着小吃货苦笑着走来,原来小吃货认生,自醒来就大喊大叫,于是伸手接过小吃货,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心中了然,当务之急是该先见见师祖的。
挨过半杯茶的功夫到了偏殿,进门一看里面除了燃着的几炳香烛空无一人,与其他地方相比显得格外冷清。
佛殿上更塌出一个磨盘大的窟来,偶尔有几缕山风溜进来,卷动着师祖身上的麻衣、胡须微微晃动。
小吃货害怕得紧,把脸全埋进怀里,一双爪子死死扯住衣服,更能透过衣服剜进肉里,手里捧着的桃子更是直接给吓得摔在了地上。
此刻已然明白为何无人愿意住在这里,一是房不遮雨,二是介于眼前这具干尸。
不过对于这个老熟人来说,倒是没有任何思想包袱,这一想到其他地方没法住,不如干脆就在偏殿里凑合,况且以后出门在外不知几年才会回来,当即就定了下来。
于是为师祖敬上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只还是觉得心中隐隐悲痛,只是事到如今,所有哀伤也不过化作“徒孙来看您了”寥寥几字。
与老和尚对坐片刻,趁着天光尚早,便将棉被拿过在殿前打了个地铺,从工匠处找来工具,将窟窿缝缝补补,勉强凑合。
接下来的三天不是外出摘果子摸鱼巡山,就是给余涯、冥心补习功课,一开始小吃货还是害怕,不过胆子倒是渐渐大了,只还是对师祖有所忌惮,只肯远远绕着走。
不过小丫头董曼姝倒是来得勤,给小吃货拿了好些零食来,只是得了别人“赐名”的小吃货却是记仇,送来的东西照吃不误,吃过之后又对别人爱答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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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时光总是不辞而别,安逸享乐的生活总让人春风得意,多年以后回头看,小小的身影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这时才发现,那风雨飘摇的命运早已生而注定。
注明①:何为三净肉?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