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站在鼋头渚景区门口，等待着马晓璐的到来。
地点是她选的，她正在开车过来的路上，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见面时间。
从太湖吹过来的风刮得我的脸有些疼，我把衣领竖起来，点了一根烟，望着车辆入口的方向。我的脑袋里空空如也，我没有再去构思谈话的内容，一个小时，我们可以聊多远的人生？即使聊得再远，到最后还是要说再见。这次的见面，其实更像是一个象征。
象征着什么呢？或许是象征着我的青春终结吧。
一辆红色的奥迪A4远远地开了过来，在我前面停下，马晓璐推开车门走了出来，她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大卷发，大红唇，这样的场景，竟然和我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几乎一模一样！我痴痴地楞在原地，动弹不得，言语不能，难道我一直都在梦里吗？那这会是一场多么漫长的梦啊！当梦醒的时候，我会是在哪里呢？
马晓璐走过来，摘下墨镜，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
太湖的风吹醒了我，冬日的暖阳照耀着我，脚下的土地实实在在，这不是一个梦，这只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我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我说：“好久不见。”
这两句开场白之后谁都没有再说话，想说的太多，每一句话反而都觉得不大合适，尴尬着，沉默着，我们俩就这样相顾无言，就差泪千行了。
最终还是马晓璐打破了僵局，她说：“我们要不去里面走走？”
我点头说好。
于是我们买了票进到景区里面，沿着道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马晓璐说：“就那样吧，反正就这么过来了。”
我说：“听说你进了大学当老师，为什么没进银行啊？”
我不是听说的，我是在她的几百条微博中看到的。
马晓璐说：“家里人觉得当老师要轻松些，进银行压力大。”
家里人，又是家里人，马晓璐啊，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听你家里人的安排呢！
我说：“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啊？”
马晓璐说：“公务员。”
我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马晓璐说：“相亲呗，还能怎样。”
我说：“也是你家里人介绍的吧？”
马晓璐有些烦躁了，她说：“你不要像是查户口一样问这些问题好不好？如果你过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那我们最好就不要继续聊下去了。”
我想说什么？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话题就这样中断了，我们自顾自走着，一直走到了太湖边才停下脚步。湖面宽广无际，一直延伸到天边，波涛一阵阵涌来，拍打着脚下的岩石。几百年来，岸边的人来来往往，分分合合，生老病死，浮游一生，唯有这湖水依然浩浩汤汤，我的心中不由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伤。
我说：“你恨过我吗？”
马晓璐呵呵一笑，说：“我为什么要恨你呀。”
我说：“当初你要我陪你来无锡，我坚决不同意，以至于我们分手。”
马晓璐看着我，说：“我问一下你啊，如果时间倒流，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会选择和我一起来无锡吗？”
我想了想，说：“不会。”
马晓璐叹了口气，说：“那就没什么好恨你的，要恨就只能恨我们当时都身不由己。”
我说：“你现在觉得幸福吗？”
马晓璐看着远方，说：“还不错吧，开心就好。”
我说：“如果我当初答应你来无锡，你觉得我们今天还会在一起吗？”
马晓璐说：“我不知道，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我想，有可能我们终究还是会分开，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时候两个人能够走到最后，靠的不仅仅是爱情，还需要一些运气。”
我苦笑一声，说：“是啊，我们少了点运气。”
马晓璐说：“或许我们不是因为缺少运气，而是因为我们太爱冒险。”
我说：“什么意思？”
马晓璐狡黠地笑了一下，说：“你能告诉我你和赵飞飞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我心头猛地一跳：这是几个意思？怎么突然扯到赵飞飞了？不管怎么样，赵飞飞要出国了，马晓璐也要结婚了，我也要离开这边了，似乎所有的过去都要在今天做一个终结和了断，我也懒得去想这背后有什么玄机，于是选择直接说实话。
我说：“我和她大学的时候就认识，我追过她，未遂。”
马晓璐笑起来，说：“你看你现在怎么这么诚实？可是当时你为什么就敢于冒着险对我说谎呢？”
我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马晓璐说：“也不是很早，在那次见面之后好一阵子吧，毕竟都来自同一个学校，她又那么有名，很容易就收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我说：“但是你一直没有说出来？”
马晓璐说：“说出来有什么用呢？她可是女神，我怎么跟她比，你如果变了心要和她在一起，我怎么都拦不住你。”
我说：“我跟她真的没什么，就跟哥们儿一样。”
马晓璐说：“我现在相信你，但是说实话，那时候我没有这样的信心。你越是瞒着我，我越是担心，这就像是盘子上的一道小小的裂纹，平时感觉不到有什么问题，轻轻一撞，就会从裂缝处破开来。”
我有一种想跳进湖里的冲动：我一直把我和马晓璐的分手归结为家庭的阻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将这一切怪罪于马晓璐，原来那些都只是表象，归根到底，竟然是我自己葬送了这段感情，所有的这一切，竟然源于一个早已被我遗忘的无关紧要的谎言。
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反复地说：“我和她真的没什么，真的。”
我快变成祥林嫂了。那时候我全然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分手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爱了或者不够爱了。
这个道理是那天的马晓璐告诉我的。
马晓璐说：“其实你不用觉得愧疚或者后悔什么的，我也曾经以为这场信任危机在家庭压力之下导致了我们的分手，和你分开之后很久，我才明白，我们的分离是注定会上演的结局。”
我表示听不懂。
马晓璐说：“人在不同的阶段对未来的生活有着不同的向往，我曾经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因为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一份完整而热烈的爱情是我最大的理想，而你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但是后来我进入到另外一个阶段，我开始构想自己剩下的人生，我不停地在问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慢慢地，自由代替了你成为我最大的理想，财务自由，心灵自由，可这些你都不能给我。我们没有钱出去旅游，想去郊区兜个风都没时间，想看话剧觉得门票太贵，想看场免费的展览又不愿出门挤公交，或许有一天我们也可以实现自由，但是那太远太渺茫，我看不到。一天又一天，当我坐着地铁跨过半个上海的时候，我感觉我们的爱情，就这样被陷在了这座水泥城市里。这和物质金钱没有关系，即使你把我带到一个小城里，没有车没有房，没有锦衣玉食，但是有自由，我想我会跟你走。”
我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但是我竟然没有听懂，她说的都好有道理，让我无从反驳，但是她说的又很不科学，不符合我们对爱情的通俗定义。我在几年后才明白马晓璐说的那番话：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就需要什么样的爱情，我们走向了不同的生活，所以我们的分离是早已注定的结局，我们都会变，只是马晓璐走在我前面。
我说：“所以，即使我们没有因为情人节的事情吵架，即使你妈妈没有逼着你做选择，我们有一天还是会分手的，对吗？”
马晓璐说：“是的。”
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马晓璐当初的决然离去像是在我心里打了个结，每一次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往事时都会耿耿于怀，而今天，她告诉我的答案虽然更加残酷，却像是用一把无比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斩断了那些扭做一团的麻。
我说：“那你现在感觉自由了吗？”
马晓璐叹了口气，说：“算作是相对自由了吧，当我不自由的时候，我一心想的就是怎样才能够实现自由，当我得到自由之后，却又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我说：“你后悔过吗？”
马晓璐说：“后悔什么？”
我说：“后悔和我在一起，如果你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可能直接就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马晓璐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我不知道。”
马晓璐盯着我的眼睛，说：“江凌，我想让你知道，当我爱你的时候，我是真的爱你。”
我很喜欢这个答案，比“爱过”这样的句子更好，这似乎也是我这一次过来见她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太湖的风吹湿了我的眼睛，我赶紧深吸了一口气，以免眼泪掉下来，那会暴露我的脆弱。
我笑着说：“好了，这下子我可以安心地回重庆去了。”
马晓璐也笑了，说：“难道我应该回答说这下子我可以安心地举办婚礼了吗？”
我们望着对方，哈哈地笑起来，我们在笑声中谅解，在笑声中冻结过往，我回到初次见到马晓璐的那个清晨，她穿着碎花的裙子，缓缓地向我走过来，和我四目相对，然后经过我的身旁，走向属于她的前方。
我的生命中从此没有她，如同我们未曾相遇。
马晓璐说：“我该回去了。”
我说：“好，我送你出去吧。”
马晓璐说：“不用了，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想到这一次告别几乎就是永别，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摊开手臂，说：“最后拥抱一下吧。”
马晓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可以看到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说：“我们就这样告别吧，不要拥抱，也不要说祝你幸福这样的话，那会让我感动，这样不好，让我们都对彼此残忍一点吧。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不要再联系我，把我的电话都删掉吧，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不要再关注我的动态，不要再打听我过得怎么样，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生活让自己过得很好。不要再想念我，不要再写关于我的文字，不要再讲起我们的故事，你要忘记我，忘记我的模样，忘记我的声音，忘记我们的故事，当作我从来都不曾出现在你生命中，我们要像是两个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一样，你要找一个很好的姑娘，和她一起很好地生活，你要好好地爱她，就像是这辈子从来没有爱过其他人一样。”
“对不起，我不应该流眼泪，我不是舍不得，是风吹得太厉害了，好了，我要走了，你不要过来，你就站在这里好吗？这样吧，你转过身去，只需要1分钟，乖，听话，就这样，就这样道别吧，一定要忘记我。”
我转过身去，对着路上经过的人们，我听到马晓璐转身离去的脚步声，很快地融入游人们的喧闹声之中。我数着迎面走过来的路人，一个，两个，三个……马晓璐也将和他们一样，成为我生命中的陌生人，擦肩而过，毫无关联。
时间过去了好久，1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转身，马晓璐说得对，要足够残忍，才能忘记。我可以想象着马晓璐已经走出了大门，走到停车场，她打开了车门，发动了引擎，红色的汽车驶上马路，汇入车流，然后消失不见。
我的眼泪终于模糊了视线，我望着湖面，那里也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在哭，可是我的心里没有痛苦，原来我们不止要学会如何好好相爱，也要学会如何好好说再见。
再见了，我的姑娘，我终于可以坦然地离开，离开这些充满记忆的城市，开始另一段未知的旅途，我不知道我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经历什么样的故事。
可是人生，正是因为未知才显得如此精彩。
【尾声】
2014年的夏天，OCCHEUTEAL海滩的晚霞美得惊心动魄，而我接到的跨国电话更加让我惊心动魄，我在记忆里反复搜索，依然无法将这个声音和人物对应起来。
我说：“不好意思我这边信号不好，听不出来你是谁。”
那头的声音说：“连你也忘记我了吗，我是赵飞飞啊。”
这句话如同一个响雷炸在我的耳边，惊得我魂不守舍，与此同时，海滩边的那个身影慢慢地走过来，我手忙脚乱地赶紧挂掉了电话。她从背后抱住我，应该是感觉到了我剧烈的心跳。
她对我说：“亲爱的，你还好吧？”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