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头，骨龙。
不是龙的骨架，而是各种动物骨骼拼凑起来的巨大龙形体。它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山谷，仅仅那条刚才袭击两人的尾巴，目测就有数十米的长度，看起来比冥界的龙骨船更宏伟——伊塞尔有理由相信，如果真正的龙都是这样的庞然大物，这座位于“龙墓”中的山谷也不会是龙的埋骨之地。
骨龙的头颅由不同大小的动物骨片堆叠而成，唯有眼窝处留出两个空洞。空洞深处燃烧着大团火焰，青白的焰色宛如虚妄之河阿雷格度的火光。伊塞尔直觉那即是牵引着大大小小的骨头凝结成固定形状的核心力量。
在父亲的视野里，四处飘荡的绿色鬼火汇聚到骨龙周围。它像高山一样覆盖在他们上方，巨大的阴影与封闭天空的乌云重叠。它的火焰之眼紧紧锁住两个冒险者袖珍的身影，蓦然发出一长串嘶哑的咆哮。
伊塞尔听不清它发出的音节，那似乎超出了人类所能接收到的音调范畴，即使他是在父亲的记忆里，也对听到这种声音时头晕目眩的不适感同身受。
“好吧，我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巴尔亚的骑士喘息着说，他的语气满不在乎，但举着剑的手臂肌肉紧绷。
“很显然它不想让我们走。”父亲随手摸了一下额角，伊塞尔看见他的掌心沾上了一抹新鲜的血迹。
“龙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缘于灵魂的天性——现在我相信传说都是真的。”
“你是说我们不该被这家伙的外表吓到，仔细想想也许它只是一团亡灵，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披着用骨头做的盔甲唬人，好让我们自觉地把那些闪闪发亮的石头放回去？”
休伯特呆了一下，“如果你这样想可以让我们战胜它的话，我不反对你的看法。”
“战胜它？不，哪怕小时候我做过梦要娶一位公主，也从未想过先要屠一头龙——放松，休伯特，我在开玩笑，你太紧张了。”
骑士勉强扯了扯嘴角，“奥德斯在上，我可笑不出来。还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出去。”
“给我一块壳晶。”
休伯特单手从徽章里摸出宝石递过去。
“我们听不懂它说什么，只能用行动沟通。”
伊塞尔看到父亲捏着一块约莫半片巴掌大小的壳晶朝骨龙远远掷去。壳晶划出一条高高的抛物线，在骨龙投落的阴影下闪着米粒般的光芒——忽见一道白影扫过，就在他的视野里失去了踪迹。
“我想它的意思是不需要。”骑士说，他看向壳晶粉碎的方位，似乎可惜骨龙那条尾巴毁掉了一座城的价值。
骨龙咆哮，它稍微转动头颅的角度，对准了伊塞尔的方向。法师觉得他能够从那两团青白的火焰中读到明确的情绪，轻蔑、施舍还有命令，就好像在说：留下我要的东西，我就留下你们的性命，其他的可以给你们当路费。
“我觉得它在说……留下自然之源。”休伯特干涩地出声。
“我也这样想。”父亲表示同感，“但是那不可能实现。”
“瑞克……”
“我找自然之源有重要用途，耗费那么多时间才发现一块真的，我不甘心放弃。”父亲的声音多了一丝严肃，“我的朋友，趁这家伙的注意力在我身上，你待会儿找机会先走。”
“可是——”
骑士的话被打断了。骨龙又一次长啸，像是愤怒于他们不听从吩咐的顽固，环绕它周身密密点点的绿火仿佛感受到它的情绪，前赴后继地再度朝闯入者们围攻过来。它背后巨大的骨翼“吱啦”一声蓦然张开，参差不齐的碎骨宛如尖刻的刀刃扎出，高速飞驰的气流从碎骨的尖端刮过，发出刺耳的啸鸣之音。骨龙扇动左翼，烟雾一样的黑暗凭空而现，如漩涡流转——地上层层叠叠的骨骸不受控制地上浮，像被吞噬般吸入了黑暗。然后它扇动右翼，一股轻风卷起，擦过山壁——坚固了万年的棱角仿佛霎时间经过物换星移，转眼风化成齑。当两片骨翅同时振动，黑暗的漩涡与轻巧的风卷瞬息吹到了他们跟前，快得根本来不及阻挡！
就在这时，炫目的白光骤然在谷中炸开，连天空积压的云层都被穿出一块空白。蚀肉腐骨的绿色鬼火在光芒中湮灭，黑暗消失，轻风散去——骨龙重重地撞击在后方的崖壁上，伴随着组成躯体的骨骼大幅度散落的哗啦声，张嘴发出能穿人耳膜的可怕吼叫。
乌云在几秒的停顿后再度聚拢。等白光淡去，伊塞尔才看清休伯特单膝跪在地上，长剑插地支撑着他遥遥欲坠的身体。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短短片刻鬓角和额头贴着一缕一缕汗湿的头发。
“这里面……果然是龙魂么？”骑士呼吸短促，看起来已经脱力了。他的另一只手紧抓着一顶荆棘枝环造型的银冠，手掌被刺破了也不松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幸好我……有所准备……”
龙族在一些教派人士修编的书籍里，被称为游走于正义与邪恶之间的强大种族，它们更亲近魔族，但在追随创始之主对抗毁灭之神的战争中洒尽了最后一滴血。如果这堆骨骸层层保护下的真的是龙的亡灵，那么骑士的光明侦测神术之前对它不起反应便不足为怪了——伟大的巴尔亚也不能因为龙族过去的交友态度就断定它是邪恶的。
“还不到松懈的时候，”伊塞尔听出父亲同样气息不稳，“刚才那一下还不能毁掉它。”
“是两下，瑞克，我可是看见了……我那不完全的‘荣光耀世’还得加上你的力量——”休伯特剧烈地咳了两声，手掌的血不断滑过银冠的边沿滴落。“应该说不愧是传说中的龙么，仅仅一个亡灵都那么结实。”
父亲在回应之前有半秒的停顿——尽管很短，但伊塞尔还是察觉了：“现在可不是讨论的时机。你站得起来吗？”
视界的焦点转回重新腾上半空的骨龙，它的半边身躯不见了，露出空荡荡的内部。但来自地面的无数骨骸如同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蜂拥而上，快速填补缺失的轮廓。身为旁观者的伊塞尔都能感觉到，骨龙眼窝里两团跳跃着的青白色火焰就像燃烧在自己的心底一般，令人产生一种无论到哪里都逃脱不掉的无助感。
“吾主巴尔亚保佑……”休伯特努力撑起身。
父亲用眼角的余光确认骑士踉踉跄跄站稳的身影。“听着，我一开始攻击，你就立刻朝出口跑。”
周围的影像向后移动，唯有笔直竖立的长剑纹丝不动。冷厉的刃沿反射出淡薄的锋芒，越来越明亮的光迅速盖过剑身。周围受这光芒照射之处的阴霾仓惶退却，连头顶上空的乌云都不安地剧烈翻滚起来。
骨龙的叫声仿佛有刮磨神经的威力，但不能令父亲快速奔跑的脚步有半点停顿。沉重的剑身轻若无物般在不断起伏转换的视野里划出一条条耀眼的光弧，犹如救赎的光明一次次破开黑暗与湮灭的威吓。冰冷的骨骸挡不住光与热的锋刃，细小的伤痕在经受重复的斩击后，迅速扩大为深长的裂缝。
“哗啦”、“哗啦”，骨龙的躯壳好像劣质的瓷器，一块块往下掉落零散的骨头。人类的剑无法从正面击碎它，但这些相对它的体积而言针刺似的伤害一旦累积起来，却给它带来不小的麻烦。骨龙似乎恼怒极了，摇摆着身躯上升到更高的空中，尾巴一抽截断了战士的退路，长长伸展的骨翅扇着龙卷风如遮天蔽日般扑面袭来。
所有的景象急剧颠倒晃动，突然爆发的光亮又将视界吞没。伊塞尔本能地闭上眼。
“瑞克，快！趁现在！”
后方传来休伯特焦急的呼唤，视野还未恢复清晰，但从模糊的光影可以感受到父亲正循着声音撤退。隐约可见一只手伸来抓住了父亲，连拽带扯朝与骨龙相反位置的山壁狂奔。不一会儿眼前一黑，伊塞尔渐渐看清他们已经钻入了狭窄曲折的山体裂缝。
沉闷的撞击声振聋发聩，上头不断有碎石掉落，好像整座山谷都在颤动。冒险者们顾不得身体与通道内壁的碰擦，急不可待地将自己从拥挤的山缝内拖拉出来。
一离开山体，谷内的声音就听不见了，让人错觉那里面其实是另一个世界。
两人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无力地靠着山石坐下。伊塞尔从休伯特的样子可以想见他们的狼狈。
“幸好……出了山谷……那个大家伙跟不上来了……”父亲一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但声音里透着得意。
骑士念叨了好几声“赞美吾主巴尔亚”，气喘吁吁地道：“我不能想象……以前的屠龙勇士是怎么办到的？对付一副骨头架子……我把神器都用上了。”
“神器？”父亲的语气有点吃惊。
休伯特举起手里的银冠示意。“就是这个……我跟康提大主教借来的，‘牺牲的美德之冠’。龙墓到底是神弃之地……我觉得应该更谨慎一些。当然你可以猜得到，我在山谷内拿到的‘石头’……大多数都不能属于我。”
“你拿着神器陪我找自然之源？”父亲停顿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感谢的话我不多说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我会的。”休伯特笑了笑。
但是伊塞尔没能从他的眼里捕捉到一丝笑意。
“走吧，这里不是能安心休息的地方，我们最好尽快离开。”骑士率先站了起来。
两人循着原路返回，虽然疲倦，但交谈时的情绪显然比来时轻松。
“你的手不包扎一下么？”父亲的注意力落在友人血肉模糊的手上。
休伯特把银冠放回储物徽章内，不在意地说：“没关系。伤口沾染过神器的光明之力，自愈很快。可惜我的修为不够，神器在我手里发挥不出多少力量。连康提大主教在神器里储存的高阶神术‘荣光耀世’，我也没能完全释放。不然我们就用不着在那个骨头架子面前逃跑了。这次还是多亏了你，瑞克，”他顿了顿，“我很惊讶。”
伊塞尔知道骑士指的是什么，父亲击退骨龙时使用的并非他平常的力量，更接近一种危机关头被激发的本能。
父亲沉默地向前走，过了片刻，用请求的语气出声：“可以为我保守秘密吗，休伯特？我想你了解我……”
“是的，当然。”休伯特不等他说完便爽快允诺，“我了解你，我的朋友，所以我不会将你是光明神眷者的事说出去。”
“谢谢，休伯特。”父亲语调诚恳。
“不用谢。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瑞克，恐怕以后我都不会再出来冒险了。”
“为了你的达伦，是吗？”父亲的声线里没有多少意外之意，“你说要补偿你的孩子时，我就想到了。”
“是的……我很抱歉。”骑士的身影在视角之外，但从他的语气可以让人想象他面带遗憾和些许低落的表情。
父亲笑了起来。“说什么抱歉，休伯特，这没什么——”
笑声戛然而止。
光秃秃的山崖间连风都没有，伊塞尔能清晰地听到两个人粗重和凌乱的呼吸。
以及，休伯特·金微弱的、带着哽咽的声音：
“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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