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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拜灵

樨香院的守灵婆子乍看见因为母亲病逝一直昏迷的明月眉突然一身重孝的出现在院子里,惊得几乎要灵魂出窍。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借着一点点余晖院子里的一切都有些晦暗不明。与三夫人有七八分相似的大小姐突然白衣白裙的出现在挂满了孝布孝帘的院子里,那婆子霎时间居然以为是三夫人因为她守灵偷懒来找她了。

扑通一下跪下道:“三夫人,我对不起您。您……您别来找我。我,我就是在您灵前喝了点酒吃了点肉,偷拿了几根香烛而已。可是大夫人只安排了我一个守灵的,这么多天我一个人实在吃不消呀。我们家那口子也总是埋怨我不会巴结人,总是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差事。我就只好偷偷拿点香烛和祭品回去,好堵他的嘴。都是我错了,您别找我,我就是守灵偷了点懒,我这就把拿走的还给您拿回来。”

锦环上前揪住那婆子的衣领就是一耳光,喝道:“你说什么胡话,看清楚了,这是大小姐。”

那婆子这才敢抬眼仔细看,只见面前的姑娘一身白衣白裙的站在那里,身形瘦弱的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跑一样。素白的脸上虽然长着跟三夫人一样的柳叶眉、秋水眼,但是嘴唇小巧,下巴消瘦,尤其面容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不是明家的长女,大小姐明月眉是谁?

那婆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又是噔噔磕了仨头,道:“大小姐饶命,我老眼昏花冲撞了大小姐。”说着竟然“啪”一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明月眉冷眼盯着她道:“樨香院里其他人呢?”

那婆子道:“其他人都被大夫人分配到各处了。大夫人说您不会回这里住了,一个空院子留着么多人也没用,就都给分到其他的地方了。”

“我们不住这里住哪里?再说我们三房的一应物件都在这院子里,大小姐平时用的衣服首饰都在,怎么能没有人看守?”田妈妈急道。

那婆子咽了口吐沫道没说话。

明月眉突然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甩开锦环和彩珠扶着自己的手径直向正厅走去。推开门只见一片白色的灵堂,灵堂正中立着一块灵牌,上面简单的写着“明门吴氏之灵位”,灵堂前供奉着的香烛居然是灭的,瓜果等祭品也简陋至极。再看厅里的桌椅条案上都是光秃秃一片,原来摆设的各种物件全都不见了踪影。明月眉紧接着又推开母亲卧室的门,里面竟然也空空如也,就连母亲生前一直用的金丝楠木雕花架子床都不见了踪影。

锦环突然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又跑了回来道:“小姐,咱们的屋子也给搬空了。”

明月眉心里冷飕飕的。看来他们是在一心等着自己死呢,甚至都等不及自己死,抢先把东西都搬走了。

明月眉娘亲的娘家吴家是西陇县下九溪镇的第一大户,不仅有良田千倾,吴家酒坊酿的吴家酿更是闻名遐迩,整个西陇提起九溪吴家都有名气。虽然近年来人丁单薄酒坊的生意大不如前,但是家底丰厚。明月眉母亲吴雪香当年的嫁妆也堪称十里红妆了,这么多年整个西陇找不出第二份。

因此虽然吴雪香这些年被逼只能守着女儿住在这个小院子里,日子却过得一点不清苦。她们母女屋子里的许多摆设、日常器物都是吴雪香的陪嫁之物,是找遍西陇也找不出第二份的好东西,怪不得有人眼红。

“哼……”明月眉突然冷冷哼道,“好好,活着的时候踩压到底,死后还要剥光扒净。这里到底是自诩书香传家的明家还是个贼窝子!”

田妈妈忙捂了明月眉的嘴看了眼跪在旁边的那个守灵婆子道:“大小姐您伤心的糊涂了。”

明月眉甩开田妈妈的手,走到那个婆子面前强压着怒火道:“你说,是谁把这屋里的东西都搬走的,搬到哪里去了?”

那婆子见平时不言不语,总是一副病弱之态的大小姐一团火似的站在她面前,早吓得上牙打下牙了,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紧闭着牙关,只盼着赶紧有人发现这个院子里的情形禀报大夫人。只要外面的人一来,自己就算是有救了。

锦环见她不说话,上去就是两个嘴巴。那婆子一声不吭的受了,只是磕头,还是什么都不说。锦环扬手还要打。

明月眉道:“别打了,脏了咱们的手。彩珠你去点根蜡烛来。”

彩珠已经被这架势吓的呆愣在一旁,还是锦环推了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溜小跑,片刻举着一个点燃的白烛走来。

明月眉接过蜡烛在那婆子下巴底下一晃,只听“呲”的一声一股焦糊在空气中散开。

那婆子疼得一哆嗦,杀猪似的嚷道:“我不知道呀,大小姐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月眉道:“我知道你是明家的忠仆。不过我母亲是明家三老爷的原配夫人,也是明家正经的主子。三夫人的灵堂失火,你舍身抢出三夫人的灵主牌位也算是为主尽忠了。”

那婆子惊恐的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好一会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挺身就要站起来。

明月眉喝道:“给我按住她!”

彩珠、锦环和田妈妈忙七手八脚的把那婆子死死的按在地上。

明月眉一步步走近那个婆子,将点燃的蜡烛举到那个婆子的眼前道:“你现在知道了吗?”

那婆子点头如捣米:“知道,知道,是大夫人,就在前天,大夫人亲自带人到院子里把三夫人和您屋子里的东西都搬走的。”

“大夫人?怎么会是她!”田妈妈惊呼。

明月眉也没想到竟然是大伯母,那个跟自己母亲走的最近,待自己最慈善的大伯母。她多年主持明府的家务,待自己母女算是公平,母亲在明家也只认她一个是好人,有些心里话只对大伯母说。所以田妈妈之前才会去求大夫人为母亲的丧礼说句公道话。

明月眉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母亲不止一次郑重的跟自己说:“你大伯母是个好人,主持这么大一家子人的家务不容易,你一定不要任性给她添麻烦。”

为了这句话明月眉不知道忍气吞声了多少次。特别是对大伯母家的那个明月仪。不知为什么,从小那个明月仪就跟自己不对盘,近几年更是时不时故意找茬惹自己,明月眉都一言不发的忍下了。

没想到被母亲认为知己的大伯母却在母亲尸骨未寒,自己生死未知的时候,一转身就急不可耐的来搬走了自己母女俩的东西。

明月眉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道:“我母亲身边的桂香和桂清呢?”

桂香和桂清是明月眉母亲身边的两个大丫头,一个管着母亲的陪嫁箱笼,一个管着母亲的首饰衣物。母亲有哪些东西,那些东西是嫁进明家后置办的,那些是陪嫁带来的他们最清楚。

母亲早就知道她们母女俩靠不上父亲也靠不上明家,所以对自己的陪嫁看管的很严,一丝一毫的变动都要详细记上。因此母亲身边的历任大丫头都会有一本详细的账册,为的就是将来明月眉出嫁的时候嫁妆上不会受损失。

那婆子颤声道:“这个……我真不太清楚,听说是配人了。”

“配给谁了?”明月眉的蜡烛离那婆子又近了一寸。

那婆子忙叫道:“我真的不知道呀,我就是一个粗使婆子,在大夫人面前也没什么脸面,配给谁了夫人怎么会跟我说?”

明月眉一声不吭的将蜡烛挪近了一寸。

那婆子感受到烛火的灼热,大声喊道:“我想想,我想想,啊……大夫人处置樨香院的下人们的时候好像有山西田庄的人来了。现在正是开春农忙的时候,山西田庄的人大老远的跑来干什么,说不定跟桂香和桂清姑娘有点关系。”

“你确定是山西田庄的人?”

“我确定,山西人说话一听就能听出来。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好多人都看见了,您一查就能查出来。”

山西田庄是大夫人的陪嫁庄子,那这件事是大夫人做的确定无疑了。

明月眉道:“放了她。”

锦环和彩珠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一岁,田妈妈年纪又大了,之前怕那婆子挣脱使尽全力的的按着。现在得了明月眉的命令松了手,只觉得胳膊酸痛。

那婆子更是瘫在地上一时间竟没爬起来。

明月眉站在那婆子面前冷冷道:“今天我来这里问你的话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出去,否则我虽然年幼,整治一个粗使婆子还是有的是办法的。”

那婆子巴不得没人知道今天的事,忙磕头道:“您放心,我要是说出去一个字我们全家都天打雷劈!”

明月眉摆了摆手道:“你去院子里守着。”

那婆子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瑟缩的站着院子里守着。

明月眉接过锦环点燃的香,插在香炉里,恭恭敬敬的在母亲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

抬起头来明月眉忽然觉得眼前这简陋的灵堂跟母亲的生平是那么的相配。明明是千家求娶的大户小姐,却落得被夫抛弃只能守着独女在这个小院子里郁郁而终。她这一生……简直是太不值得了!

明月眉只觉得有一股气在胸中乱撞。她不服气,她不甘心,难道这天底下还没有她们母女的路走了!

一旁的田妈妈是看着明月眉长大的,看她的神色不对,跪在明月眉身旁道:“我的小姐,您要节哀,可千万不能鲁莽行事呀!”

这是母亲生前总跟自己说的一句话。温柔似水的母亲认为作为女人遇事只有隐忍一条路,她最怕的就是自己任性惹祸,时刻提醒自己要谨慎小心。可是谨慎了这么多年,她们母女是个什么下场?

明月眉看着面色紧张的田妈妈道:“田妈妈,今时不同往日。你也看到了,母亲一走,明家人连表面上的脸面都不要了。草草将母亲下葬,用安眠香让我昏睡不醒,又光天化日的搬空了樨香院里的家当,如果我们再这样任人宰割,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田妈妈虽然不甚精明,但是毕竟在一辈子都在大家族里做事,听得见得多了,明月眉的话也说中了她心中的隐忧。外面看着这种大家族都是锦衣玉食的,可是一个失去母亲照拂的女孩子,在大家族里的生存的艰难,她是知道的。更何况在三夫人活着的时候她们母女就不被明家人重视,三老爷京城里又有个身份高贵的“平妻”齐菀芝,更是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

锦环听了明月眉的话却是很高兴,她本来就是火爆脾气,一直觉得三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懦弱任人欺负,扑通一声跪在明月眉后面道:“小姐,您早该如此了!锦环不管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跟着大小姐,哪怕是鱼死网破,跟她们争上一争,也算是痛快了。”

明月眉心中感动,笑道:“傻丫头,我跟她们争,是为了让咱们都过上好日子,怎么会让你鱼死网破呢?放心吧,你的前程,小姐我会给你争到的。”

锦环本来义愤填膺的,可是听了这话脸上一热。

她已经十五了,正是该婚配的年纪,三夫人在病中还说等病好了给她挑一门好亲事,没想到这一病就没起来。此时明月眉提起这话,锦环既羞涩又感动。

明月眉比自己还小,身量也未长成,看着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自己这点事,红着脸嚅嗫道:“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我只求能一直在小姐身边。”

明月眉看着满脸通红看着自己的锦环,有些懵懂的看着自己的彩珠,这些天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凄然看着自己的田妈妈。这些人的前途以后就要系在自己身上了。

明月眉看着母亲的灵位,仿佛自言自语道:“我们都要好好的,将来活得好好的。”

多年后明月眉依然能清楚的记起当时看着自己的那三张脸,清楚记得自己说的这句话。就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就在那一瞬间成为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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