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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讨十城姬哙哭殿 走险棋庞涓失算(1)

时入三九,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接着是沸沸扬扬的大雪,将临淄城中的大小房舍尽数掩盖。

一片白茫中,齐宫西北角的雪宫更见巍峨。

雪宫是姜齐时代的宫殿,虽然有些年头,但在临淄依然是最具特色的宫殿之一,尤其是在冬季,在这大雪天。这也是它得名雪宫的唯一因由。

外面冰天雪地,宫中并不见冷。它的门窗密封极好,墙体又是中空的,直接连通壁炉,只要燃上炭火,宫里就如暮春一般,穿上单衣也不觉寒。

齐威王坐在一块绣垫上,惬意地闭着两眼,任由两个衣着单薄的宫女捶肩捏背。前面侍坐两位臣子,一是太子辟疆,一是相国邹忌。两人的外衣早已脱了,仍觉燥热,尤其是邹忌,年老惧寒,内衣裹得多,可当着君王的面不好再脱,不一会儿已见额头汗湿,拿袖子掩擦。

齐威王似是觉出他的窘态,睁眼看向他:“老爱卿,不用讲究了,觉得热就脱。”又转对捶肩的宫女,“去,为相国大人宽衣。”

经宫女宽衣,邹忌顿觉上下通泰,拱手谢恩:“谢王上垂怜。就这几年,贱躯真正朽了,冷不得,也热不得。”

“唉,”威王叹道,“寡人也是,老喽,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前时还没入冬,寡人这心就赶到雪宫来了,不为别的,只为扛不住哟。”

“王上龙体结实着呢!”

“唉,”威王复叹,“结实不结实,寡人心里有数。老喽,扛不动喽,寡人这该卸卸肩了。疆儿?”

“儿臣在!”

“从今日起,朝里朝外,你要多担当些,趁寡人和邹爱卿还能护持,把这挑子接过去,让寡人松活松活,享几日清福。”

辟疆跪叩:“儿臣稚嫩,恐力所不逮,父王!”

“好了,不说这个。说说情势,寡人老迈,记不住事了。”

“上大夫田婴战报,函谷关外,列国纵军严阵以待,庞涓仍无动静,谁也吃不准他的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燕军已经撤至易水,与田忌将军隔河对垒。上大夫有意回援,奏请旨意。田忌将军送回战报,说河水已经封冻,再有数日当可涉渡。将军奏请援兵,计划渡水直下武阳,兵临蓟城!”

“你如何看?”威王缓缓问道。

“儿臣以为,燕君失道,多行不义。我既起正义之师,就当乘胜追击,涉河破敌,诛此昏君,为姐姐讨还公道!”

“老爱卿意下如何?”威王转向邹忌。

邹忌拱手奏道:“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燕君无道,当涉河逐之。”

威王闭目深思。

有顷,威王缓缓睁眼,望向宫门处,半是自语,半是回应:“看这门外,冰天雪地的,如何征战?”

辟疆、邹忌互望一眼,各入困惑。

“父王,”辟疆急了,不再顾及光鲜言辞,直抒胸臆,“我东是大海,无地可取。西是三晋,亦不可征。眼下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老燕公薨天,新君失道,列国皆在征秦,无暇东顾,我师出有名,正可弱燕取地,机不可失。”

“疆儿,物极必反,事勿用急。你阿姊之躯得换燕国十城,寡人已知足矣!”

辟疆正自思忖,宫门响动,当值内臣奏道:“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求见!”

几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田辟疆,脑子使不过来了:“咦,此人不是回乡省亲了吗?缘何会在此处?”

“唉,”还是威王反应得快,轻叹一声,“此人一来,即使这十城,怕也守不住了!”

辟疆、邹忌心里皆是一揪,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一脸无奈,两手一摊,转对当值内臣:“传旨六国共相,明日晨时,大朝觐见。”

当值内臣应声去了。

“疆儿,”威王转望辟疆,“方才听你说,上大夫奏请旨意。这就给他一道旨意:即刻撤军,增援田忌!”

既然不准备涉河击燕,既然连这十城也守不得,为何又要上大夫撤回纵军,增援田忌?田辟疆越发愣怔,盯住威王:“父王?”

“寡人疲累,这要歇息去了。”说毕,威王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寝宫。

齐宫大朝。

因要召见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齐威王特意在宫门外面摆出庞大仪仗,朝堂上更是百官肃立,气氛森严。

候旨厅里,苏秦席坐于地,神色静穆,似在闭目养神。

公子哙沉不住气,小声问道:“苏子,河间十城已是齐王口中肥肉,你却请他归还,齐王他……会允准你吗?”

苏秦摇头:“当然不会。”

“那……苏子既知齐王不允,为何还要来讨?”

“齐王不会允准在下,却会允准公子。这也是在下求公子同来的因由。”

“我?”公子哙先是大怔,后是沮丧,“苏子说笑了。在下既失亲母,这又不容于父,一如丧家之犬,保命已是大幸,何能为燕讨回城池?”

苏秦未及回话,传旨大夫在厅外唱宣:“王上有旨,请六国共相苏秦上殿觐见!”

苏秦应过,起身对公子哙道:“公子守于此处,等候在下。”

苏秦跟在传旨大夫身后,走进殿门,小步趋前,在殿中央叩见威王,再拜后起身,仰天长笑三声,继而俯首长哭三声。

大名鼎鼎的苏子行事如此奇怪,朝中百官无不让他搞晕了。

威王慢慢眯起眼睛:“请问纵约长,三笑为何?”

苏秦朗声应道:“臣冲天三笑,是为庆贺。一笑贺齐国,二笑贺齐人,三笑贺齐王!”

“请言其详。”

“贺齐国扩地百里,贺齐人增丁十万,贺齐王新得十城。”

谁都听出苏秦是在说反话,众臣无不侧目。

“纵约长三哭又是为何?”威王的眼睛依旧眯着,身子略朝前倾。

苏秦缓缓应道:“臣向地三哭,是为凭吊。一哭吊齐国,二哭吊齐人,三哭吊齐王!”

“请言其详。”

“哭齐国扩地百里,哭齐人增丁十万,哭齐王新得十城。”

众臣让他搅糊涂了,一番愣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各现愠色。然而,苏秦为纵亲约长,身兼六相,自然也是齐相,在这朝堂上,地位当在邹忌之上。能够镇住苏秦的,也只有齐王。威王不表态,谁敢乱说。

然而,老相国邹忌憋不住了。

苏秦在列国出尽风头,邹忌心里本就不爽,这辰光又见他大闹朝堂,说的净是歪理,实在难忍,看一眼辟疆,见他仍在思索,遂跨前一步,朝苏秦拱手:“苏子庆吊相随,皆为十城,敢问可有说辞?”

苏秦显然不想与他多话,冲他拱拱手,目光转向威王。

邹忌吃了一鼻子戗,正自尴尬,威王的眼睛稍稍睁开一些,冲苏秦微微一笑,为邹忌解围:“嗯,邹子所问极是。请问苏子,庆吊皆为十城,何以相随之速也?”

苏秦拱手应道:“臣曾听闻,古有一人,因饥近死,四处觅食,得十乌头。秦敢问王上,那人会否食用?”

威王摇头。

“那人为何不食?”

威王的目光转向辟疆,示意他答。

辟疆应道:“乌头为毒药,虽能果腹,却不免一死。”

“殿下所言极是。”苏秦转过身,朝他拱手,“饥饿亦死,食乌头亦死。同为一死,敢问殿下,那人何不做个饱鬼?”

“同为一死,死于乌头苦甚。”

“谢殿下释疑,”苏秦拱手谢过,转对威王与众臣,拱手一圈,朗声,“王上,殿下,还有诸位大人,燕之十城,犹如饥人之十块乌头,得之且喜,食之却悲,苏秦方才为何庆吊相随,皆为此故。”

苏秦如此作比,众人一时不解,面面相觑。即使一向老谋深算的邹忌,这时也入困惑,闭目深思。

威王深吸一口冷气,倾身问道:“苏子将十城比作十乌头,敢问何据?”

“王上,”苏秦从容应道,“燕之十城,犹如饥人手中之乌头,得之易,食之危。臣非危言耸听,天下情势使然。”

“敢问情势?”

“方今天下,大国有七,齐、楚、秦、燕、韩、赵、魏是也。自去岁迄今,天下以函谷关二分,关东六国纵亲,共抗关中一秦。纵亲盟约墨迹未干,大王却为一时之愤,以一国之力而敌天下,臣窃以为不智。”

“苏子言大了。”威王仰回身子,“燕国太子失道,欺下罔上,逼兄弑父,谋篡大位,滥杀无辜,多行不义,寡人爱女无端受害,临难前向寡人血书求救。寡人忍无可忍,这才兴师问罪,为爱女讨还公道,有何不可?”

“臣所言断非危言耸听。敢问王上,以齐眼前之力,能敌天下否?”

“寡人不过取他十城,与天下何干?”

“臣请为王上析之。燕公薨天,太子袭位,不为篡上。弑父一说,尚无实据。燕国新君既立,燕人拥戴,亦不为失道。至于燕君滥杀无辜,臣从燕地来,以臣目力所及,此说不足取信。今王上以伐罪为名,取燕地十城,也已关联天下。如前所言,天下二分,非纵即秦。齐国既已入纵,盟约墨迹未干,王上却取亲国十城,纵亲列国人心必寒。燕国新君已纳秦女,当为秦公少婿。翁婿一家,秦、燕既已结亲,齐掠燕地,秦人必愤。若是燕人报复,秦人鼎持,纵亲国亦合力谋齐,王上如何应对?臣以为,王上以十城而寒天下之心,得不偿失,故以乌头喻之。”

苏秦语毕,众皆惊惧,因为没有谁能考虑得如此长远。

威王身子大幅度前倾,哑声问道:“以爱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老聃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倚,古之善事者,善于转祸为福。若是大王听臣,可撤征军,归燕河间十城。燕不战而得十城,必喜。魏、赵、韩、楚诸王得知王为爱女之故伐燕,取其十城,又为纵亲之故撤军,归其十城,必喜,纵亲益固。秦公知王因秦女之故归燕十城,亦必喜。大王一举而得诸喜,以十城取天下之心,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齐威王长笑几声,手指苏秦,“好一张利口,寡人佩服。”又转向众臣,“诸位爱卿,还有何奏?”见他们尽皆无奏,便摆手,“散朝!”

苏秦仍旧住在稷下威王赏给他的官邸里。

三日之后,齐王使王辇盛请苏秦至雪宫小宴。

苏秦叫来公子哙,道:“走吧,公子,燕国能否讨回十城,就看公子的表演了。”

“我?”公子哙心中忐忑,“如何表演?”

“待会儿见到齐王,你不可视他为齐王。”

“那……视他为何?”

“为外公。”

“外公?”

“对呀!”苏秦的两眼直视他,“他是你生母的父亲,自然是你外公。”

“这……”公子哙点头,仍是迷惑,“在下该当如何表演?”

“想想看,假定你是寻常百姓。你父枉杀你母,你外公为女报仇,叫人强抢你家一头牛,你父不肯,叫人夺回这头牛。一边是你父亲,一边是你外公,皆是你的亲人。你不想让两个亲人为这头牛拼命,于是自告奋勇,寻你外公讨牛。这要见面了,你该如何讨呢?”

“我……”公子哙被苏秦说得伤心,泪水流出,“我……除了哭,还能咋讨?”

“对,你就哭!”

“哭?”公子哙忘了眼泪,大怔。

“见你外公后,一句话莫说,跪地就哭,越伤心越好。至于这头牛,由在下去讨。”

公子哙松下一口气,点头应允。

二人坐上王辇,来到雪宫。

二人觐见,公子哙一身孝服,一进宫门就叩首于地,悲叫一声:“外公……”便放声悲哭。

苏秦至齐合纵时,公子哙是燕国副使,威王原本见过他的,但这辰光他一身麻服,又这般悲哭,竟然认不出了,指着他问苏秦道:“此是何人?”

苏秦拭去眼泪:“是王上的亲外孙,燕国长公子姬哙!”

“哙儿?”威王惊道,“你怎么来了?”

公子哙闷住头,只是悲号。

“哙儿,”威王向他招手,“来,让外公好好看看你!”

“外公……”公子哙跪前几步,宛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头扑到威王怀里,两肩一下一下地抽动,哭得越发伤悲。

威王轻拍公子哙,长叹一声,转对苏秦:“爱卿前日所言,寡人深以为然。寡人这召你来,是想再议此事。那十城,寡人可以归还,可姬苏无端逼杀爱女,这口气如何出得?”

“王上,”苏秦叩道,“人死不可复生。王上即使旨令马踏燕地,杀尽燕人,也无法让田夫人活转,只会使伤悲愈甚。田夫人虽去,血脉仍在,公子哙既是燕王嫡亲公子,也是王上血脉。王上归还十城于燕,明还燕王,实归公子!”

威王眼睛一亮:“爱卿是说……”

“王上何不趁此良机修书予燕王,使其立公子为储?燕之未来尽由公子,王上所得,何止十城?”

“寡人诚听爱卿,”威王绽开笑脸,拍拍公子哙道,“哙儿,你莫要哭了。寡人这就看在你的面上,还十城于燕。”又转对苏秦,“不过,哙儿能否成为储君,尚须爱卿援手。”

“臣尽力!”

就在帅帐外面的两只木桶将要冻实时,赵国上大夫楼缓、魏国上卿朱威求见庞涓。在他们身后跟着袁豹。

袁豹报过身份,摸出一封密函,呈予庞涓。

庞涓见是苏秦书信,随手拆开。书曰:

在下再次恳请庞兄暂勿伐秦。非秦不可伐,实机缘未至。在鬼谷时尝闻孙兄论兵,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当今情势,以兄大才,必已洞察。六国纵亲初成,众心尚待趋同,众将尚待协调,财物尚待筹措,兵将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伐四塞之国,窃以为不妥。上兵伐谋,大谋在道。合纵旨在制秦,非在伐秦。六国纵亲,已成大势,秦自恐惧。化之以大道,晓之以大义,规之以绳墨,秦弗敢不听。听,我“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听,兄再引师讨之,必破。

苏秦拜上

庞涓阅毕,脸色很不自然,将信“啪”地丢在几上,似觉不敬,又伸手捡起,纳入袖囊,对楼缓、朱威抱抱拳道:“楼大夫、朱上卿,征伐在即,最让在下忧心的是粮草。听闻二位各押粮草前来劳军,真乃及时雨啊,在下代三军将士,谢二位了。”

楼缓抱拳:“庞将军客气。征伐在即,在下有句闲话,不知当讲否?”

“上大夫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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